《三汶岛手札》柿阿文

9、此夜呢喃

　　周韵鬓边积蓄一颗沉甸甸的汗珠，剔透晶莹。
　　这颗汗珠沉重地滑腮而下时，外面猛烈的海风有须臾止歇。

　　周韵握着一柄银制牙刀，窄且弯长，正横在他与袭来鱼叉中间，千钧一发时截住了致命的那一击。
　　周韵有这样的好身手，却没有去追袭击者。
　　袭击者溜之大吉，当然也没有再与他们对抗的意思。
　　没有脚步声，但柳恒闻到空气中掺杂的丝丝缕缕的古龙香水味已经淡了。

　　嘭——
　　窗户被人猛地暴力推开，袭击者就这样凭空消失在明灭不定的昏暗竹楼里。

　　扑通——
　　楼下响起什么东西坠水的动静。

　　布帘又遮蔽了透入二楼的小半天光。
　　竹楼重归寂静。隔断后昏暗的房前，周韵和他手里那柄银质弯刀有种突兀、孤峭的明亮，他从周韵深邃如海的眼瞳中第一次读出了情绪。

　　一种汹涌的情绪——

　　人鱼之怒。

　　周韵是哑子，因此他们之间并无言语交流，周韵也并无用手语解释这一切的意愿。

　　周韵握住他的手腕，与他在暗中，精准地四目相触。
　　杀意褪去，周韵柔缓下来的目光正深深望向他，黑暗中那双眼瞳里依然有着瑰丽的潮润涌动。

　　柳恒感到手腕上传来一种轻微的拉扯，周韵终于向他发出交流：
　　你，你别害怕……
　　借着一点微光，他看到了周韵的手语。

　　柳恒劫后余生，依然有些恍惚，没有动。

　　他在想着，如果他将永远被留在这里，比如被人鱼屠戮并成为岛上的一具尸体……那他要用什么方式及时传递出他最后的手札？

　　关于人鱼这个种族的研究手札。
　　人鱼的社会族群规模远超人类想象，他们甚至已经可以成群结伴离水生活，栖居陆地。甚至，他们可以伪装成人类，以人类的身份活动……
　　这是十分宝贵的研究资料。但他或许送不出去了。

　　周韵握住他的手腕，再度轻轻地拉扯，手语道：
　　“你……你的姐姐想求一支签，对吗？ ”

　　柳恒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姐姐，他骗了周韵。他只是想来一探究竟，验证这竹楼里住着的居民是不是上岸的人鱼。

　　“我可以给你那一支最灵验的平安签。”
　　“但作为交换，你可以吻我吗？像昨天在小艇上的时候那样。”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柳恒匪夷所思地问：
　　“为什么？”

　　“这个季节里，我的族人们都会用歌声寻找相伴此生的爱侣。但……只有我，无法发出声音。”
　　“于是我成了被选中的，被敬仰的，我也会成为下一任……”
　　周韵没有再说他会成为什么。

　　下一任首领……吗？

　　“我只是想知道被爱的感觉。”周韵的“语速”慢了下来。
　　“他们说，那样就是爱。”

　　“你可以爱我吗？”
　　周韵几乎一字一顿，很认真地问。

　　柳恒无奈地笑了，笑对方的无知和单纯：“那不是爱……”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不代表爱。”

　　“所以，你不能爱我吗？”周韵对此很执着。

　　柳恒有一点明白——周韵如果是人鱼，他无法发出歌声，就注定他此生都不会拥有爱侣。
　　比起畏惧，柳恒望向对方的目光更多含有一些同情。

　　“你可以永远留下来吗？”周韵又问。

　　“来过的游客有很多，只有你看得懂手语。如果你不能爱我，那你，可以在这里……”
　　周韵的语气已近乎乞求。
　　“可以在这里……永远陪着我吗？”

　　只是沉默。
　　一阵冗长的沉默。
　　柳恒没办法发出虚假荒谬的承诺。

　　“不。”柳恒的拒绝斩钉截铁。

　　三汶岛地貌原始，远离人类社会。要他永远和这些人鱼生活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呢？湾市还有他的父母家人，研究院还在等他回去。

　　柳恒抬起眼睛，正要解释时欲言又止。
　　他动了动唇，什么都说不出口——周韵眼中的失落太过汹涌了，几乎要将他淹没。

　　“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柳恒抱歉地笑了笑，“或者……你也可以跟我走啊。”
　　他要周韵放弃族群，跟他去人类社会，这无疑也是不可能的。

　　果然，周韵没有答应，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了许多：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吧……”
　　周韵的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从三汶岛乘船离开的人，永远都不能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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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以陪我说说话吗？”周韵担心他脱口而出是无情的拒绝，因此补充：
　　“只是说说话。”
　　“哪怕只有今晚。”

　　柳恒觉得自己此刻任何的迟疑，都显出残忍。
　　“好吧。”

　　他心头浮出一种奇异的酸楚，忍不住用此生尽可能最温和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

　　太昏暗了，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周韵在朝他微微地笑，眼波涌动着，浮泛出隐隐约约的虹彩，宛如明净的湛碧色海水欢快地涌上金色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