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汶岛手札》柿阿文

8、杀机

　　隔断后面又冒出个女孩子，十三四岁年龄，麻花辫，穿青绿的衫裙，翩翩然走近。她像这竹楼里最鲜嫩的笋子。

　　“笋子”两只小臂交错于胸前，朝柳恒鞠躬。这是黮潮内部的礼仪，迎贵客才用。

　　“韵哥哥让你进去一下。”
　　小笋妹用不大标准的汉话对柳恒说。

　　柳恒没有立刻答应，他莫名确信整个竹楼里的人都对他抱有隐约敌意。

　　小笋妹：“你想要海母的灵签，就要进去表示虔诚。先给海母的玉像跪下，上几支香。”
　　小笋妹不满意地轻哼：“你要是做不到，就走吧。这里不欢迎任何不尊敬海母的人。”

　　柳恒没有再去看小笋妹的眼睛，他觉得刚才的晕眩感减弱了一些。

　　他从来不是一个具有冒险精神的人，但这回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还是点头——自从他靠近这群竹楼开始，他的声呐探测仪一直都有较为强烈的反应。

　　人鱼就在这附近。
　　人鱼是……是他？是她？还是……他们？

　　“好的。”
　　柳恒驯顺地回答，目光投向那面渔网遍布的隔断，观察三色漆被水蚀到剥落的图腾纹，倏然停顿。
　　柳恒敏锐地发现，木材底部有藤壶寄生过的痕迹，可这里分明是陆地。

　　那么，这面木板从前是放在哪里？

　　冯水佬在他身后驻步没跟上来，和大祀婆用黮潮话低声地交谈。

　　跟着小笋妹绕过隔断，两人被天光拖出的身影湮灭消失了——屋子面是黑的，光线被暗色旧布帘子压得更为漆黑诡谲。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处，有伶仃的三点火光，是香线，幽幽地燃着。

　　再度适应黑暗的柳恒抬起头，意图看清门框横伸出来的装饰。

　　太黑了，他禁不住摸了摸，盲人摸象似的，在用触感分辨着。

　　他一米九的个子抬起手臂，轻松地摸到了门框顶部——是某种，长而尖锐的……

　　獠牙！
　　约十厘米长的尖牙！
　　……这是什么生物的犬齿？他触摸着完整的那颗牙，不，不止一颗……很多颗獠牙嵌饰在门框上，整个门框如同一张獠牙遍布的骇人兽口，要将他一口吞没。

　　“小妹……？”

　　小笋妹不见了。

　　柳恒迟疑了几秒，将要迈入屋中的那条腿还是收回。

　　太静了，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周韵在里面，但屋子里却没有任何呼吸声。

　　在柳恒收回腿的刹那，他突然回忆起了冯水佬。

　　冯水佬是三汶群岛土著与外来人之间唯一的连接。
　　土著对冯水佬毫不避忌，外来人对冯水佬深信不疑。
　　冯水佬告诉他，黮潮人信奉的神祇是“海母”，告诉他海母寿诞要到了，不要去看黮潮人的仪式，又告诉他不要直视人鱼的眼睛、不要出海夜泊，以及对他表示了接近这群竹楼有多么多么困难……为什么？！

　　——因为，弗洛伊德说过：

　　“凡是被禁止的东西，一定是被欲望的。如果不是人们欲望做的事，禁止就是不必要的。”

　　这就是人性，永恒不变的人性。

　　人鱼拥有与人类等同的智慧，甚至更高于人类。
　　他们懂得人性，也利用这种人性……

　　终于，将他骗到此地。

　　锋利的鱼叉直逼他的后心、由他身后迅猛袭来的电光石火之间，更先到的是一股男士古龙香水味——那是冯水佬一直用的，与身上残余的烟味混合，在柳恒脑中形成了独特的记忆。柳恒印象很深刻。

　　但他在被袭击的瞬间有几秒钟大脑空白，连心跳都有短暂骤停，浑身热血都仿佛要冻结。

　　他已经明白，他要死在这里了。

　　锵——！
　　爆发出的金属相击声分外刺耳，回荡在空阔的楼中，带起一阵嗡鸣。
　　被刺穿的剧痛并未抵达，有什么提前拦住了那根鱼叉。

　　柳恒一阵耳鸣。
　　死里脱生数秒钟后，他心脏才渐渐恢复跳动，周身的血液这时缓慢地回流。
　　他察觉到自己冰冷的血液正慢慢流回炽热的心脏。

　　倏然猛烈的海风吹开竹楼小窗前的帘子，扑啦啦的，明灭不定里翻飞着。

　　海水的味道传入他的鼻腔，伴随着无数海洋生命的味道，像一种勃勃的生机。
　　他耳侧有剧烈的喘息声。

　　帘起帘落，透进来的一缕金白色浮光陡然照亮了黑暗中的人。
　　那是为他挡下这突袭、救他危难的人。

　　一道人影，绛红似血，面庞却又苍白如霜。
　　是周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