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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龙王的新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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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雨初霁,天晴了。
浓绿的芭蕉林深处,竹楼屋檐还在滴着水。啪嗒啪嗒的,有种轻快的感觉。
但空气中飘来的浓重血腥味给整个竹楼添上恐怖的味道。
邦——
邦——
某种切剁的声音。刀仿佛太重、太钝了,一下一下磋磨着耳膜,很折磨。
柳恒皱眉。
是竹楼外的小路上,两个黮潮渔民在宰杀一条约五米长的鲨鱼。鲨鱼一双眼睛有鸡蛋大小,灰白色的,没有瞳仁,只有个灰暗的圆形,外翻着望向来人,透出阴森森的死气。满地血流成河,暗红的血线蜿蜒地从柳恒脚边流淌而过。
腥气浓重。
柳恒观察那些切剁鲨尸的渔民,他们手法娴熟,正在剔除不要的内脏。他们脚边,鲨鱼灰粉色的内脏已经堆成小山。
柳恒想起人鱼是肉食生物。研究所也经常拿小鲨鱼投喂送来的人鱼。
冯水佬像是习惯了,一双新胶鞋轻松绕过这些污血。
竹楼地处岛中谷地,背阴,光线很暗。中午的太阳仍不能照进楼里。
潮湿,阴暗。巨大的竹楼群和某种洞穴如出一辙。很适合做人鱼上岸后的临时栖息地。
冯水佬带着他深入竹楼。
竹楼中空,只是太过昏暗,白天要开灯才能照亮。但没有人开灯。
堂子里空荡荡、黑黢黢的,脚步声都有回音了。他们没瞧见来迎客的,只有建筑物深处隐约传出喘息声,跟着几个人影一晃而过。
这地方真的能住人吗?柳恒不禁疑惑。
冯水佬在这鬼地方也没摘下墨镜,回头和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呃,一楼住的大多是老人,他们不爱开灯,要节约电。”
“咱们去楼上。”
晦暗里,堂内的黮潮人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渐渐聚拢来,警惕着柳恒这个外来者——暗中一张张黝黑的面庞根本看不清,只几颗眼珠子跟黑曜石似的,闪烁着微光。那些眼睛太深邃了,却没有瞳仁,根本不像人的眼睛……柳恒忍不住心里发毛。
两人正说着,猛地一弧寒光闪袭过来,柳恒下意识退了一步,看清一根锋利的鱼叉已经逼在距离他喉管十厘米内。只要对方再往前压一点力,就能将鱼叉贯穿他的整个脖子。他就将被钉死在这里。
“哎呀哎呀,干什么!”
冯水佬吆喝了一句,对方才将鱼叉放下,悻悻离开。柳恒甚至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貌。
真的是老人吗?
这样矫健敏捷的身手。
眼睛刚适应黑暗,冯水佬带他攀爬一架极高的竹梯。太高了,柳恒在一片黑暗里甚至无法估算它的高度。只好用脚蹬上去丈量,大略已经有十米。
又爬了两三米,线香的气味传来,诡异的幽香很快充斥人的鼻腔,柳恒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晕眩。
一束光柔软照亮眼前的空间。
他们终于爬上二楼。
唰——
唰——
有摇签筒的声音。
冯水佬向中间奇装异服、外褂类似凌乱渔网的蓬头老人轻轻呼唤了一声:
“阿婆。”
那挂满渔网的隔断前、坐着摇签的想必是大祀婆了。
大祀婆的动作没有停下。
唰——
唰——
柳恒沉默打量这一切。
冯水佬用柳恒听不懂的语言和大祀婆交谈。
大祀婆颇为不悦,厉声斥责了一句,苍老沙哑的嗓子像被灌了砂石沉浮的海水,语气与嗓音都令人倍感不适。
于是冯水佬不敢再说下去。
柳恒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能领悟——大祀婆并不同意他参加他们神圣的仪式。
“算了吧。”柳恒轻声说。
就在这时,挂满破渔网的隔断边沿突然冒出一只冷白的手,清瘦,手指颀长。
……是那个哑巴男孩。
他穿着一身奇异的绛红色对襟亚麻衫子,像披着一身妖诡的血色,从墨绿色的竹楼深处冒出来。
墨绿与绛红之间,男孩苍白的容颜与淡淡的眉眼,在这一刻有种徘徊于妖与仙之间的冷艳。
他眼瞳很深,如新漆点染,与隔断上画着的陈旧破败的图腾有如出一辙的神秘与吸引力。
冯水佬望着男孩喃喃自语:“你怎么现在才试穿龙王新娘的衣服,尺寸不合适哪来得及?”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走近,拍了拍大祀婆的肩膀。
大祀婆的愤怒好像因此平息了一些。
柳恒无法琢磨透他们三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就保持沉默。
男孩打了手语:
“阿婆。我认识他。不要赶走他。”
男孩在柳恒的诧异里走到他身前,望向他。
四目交触,柳恒感到那种心头的涌动再度袭来。他就这样在对方漆深的眼瞳中沉沦。
对视只是须臾,但柳恒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忍不住,问男孩:
“你有名字吗?”
“他啊,他黮潮族名字很长的,说了你也记不住……”
站在一旁的冯水佬想要打断他们的交谈,似乎想遮掩什么。
男孩却没在意,只是微笑。
他笑时疏淡的眉眼分外温和。发丝逆着日影,有微微扬起的、带有细小绒毛的轮廓。
柳恒当即联想到回归线内的海风,也回忆那种煦煦的温暖。
男孩手语:
“周韵。这是我的汉名。”
一个哑巴,名字却叫“韵”。
柳恒的心跟着轻轻地痛了一下。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冲动——他好想、好想立刻治好他的哑症,听听他的声音,听他对自己说话……说哪怕任何一个词语
但这哑症多半是天生的,不能依靠后天手段治疗。
柳恒有些怅然地重复:
“周韵……韵律的韵吗?”
周韵点头。
周韵并没有再寒暄,望着身前半跪焚香的老婆婆,打手语:
“大祀婆的签子,很灵验的。”
“但海母的签,比她的更灵验。”
周韵自信地说:
“我屋子里有一支,但只有一支。”
“海母一生,只用指尖血点一支签。这支签,送给你。算作我的见面礼。”
周韵反身绕过那个古旧的隔断,整座墨绿色的竹楼里,唯一的红影就这样凭空消失。
周韵的身影消失后整座竹楼好似又重归寂静。
柳恒脑中只有他衣摆蹁跹而过时最后的一抹红色遗影。周韵不会说话,柳恒甚至无法去回忆他的声音。
很奇怪。
他和他明明是初次相遇,但有一种离别的隐痛,无端地、悄无声息地浮上柳恒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