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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世界二 美洲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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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晨的皮毛早已褪去幼崽时的浅灰,长成了美洲豹最典型的模样——金褐色的底色像被阳光浸过的蜜,黑色的环纹在脊背两侧排得整整齐齐,环纹中心还藏着小而密的黑点,像谁用墨笔点上去的。
亚成年的身躯已经抽长,肩颈的肌肉线条开始变得流畅,跑动时鬃毛在风里扬起,像团滚动的金火。
他蹲在河谷的岩石上,低头舔了舔前爪。爪尖的弯钩又锋利了些,刚才捕鹿时,就是这爪子死死扣住了鹿的咽喉,让猎物没机会发出最后一声嘶鸣。
血腥味还残留在肉垫上,混着河谷的水汽,形成一种属于“猎手”的气息——这是他离开母亲领地三个月来,最熟悉的味道。
身后的树丛里传来“窸窣”声,不用回头,萧晨也知道是妹妹。小团子的毛色比他浅些,像掺了点奶的金,环纹也更淡,跑起来时像团晃悠的奶油球。
她还是没完全学会独立,总在他捕猎成功后才敢现身,远远蹲在岩石下,尾巴尖轻轻扫着地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讨食声。
萧晨叼起鹿的后腿,从岩石上跳下来,把猎物往妹妹面前推了推——但只推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妹妹立刻扑上去,却没急着吃,而是抬头看他,浅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讨好,尾巴缠上他的后腿,像条甩不掉的金链子。
“自己撕。”萧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转身走到旁边的树荫下。他看着妹妹笨拙地用爪子扒鹿皮,牙齿咬得咯吱响,半天没撕开一道口子,却没上前帮忙。
三个月前,他会用爪子替她把肉撕成小块;现在,他只在她实在弄不开时,用鼻尖指一下最容易下口的地方。
妹妹好像懂了他的意思,不再缠着要他帮忙,只是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确定他没走,就继续埋头啃食。阳光透过树叶,在她金棕色的皮毛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
萧晨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松林上,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胸口——那枚松脂碎木还在,被体温焐得温热,只是香气淡得几乎闻不见。但每次摸到它,脑子里还是会闪过些碎片:雪地里的影子,呼吸里的松脂香,还有那根总在他梦里扫过脖颈的尾巴。
“到底是什么……”他对着空气低鸣。这念头像根细刺,扎在心里快半年了,却总抓不住具体的形状。他试着把那影子和见过的成年公豹对比,觉得不像;和母亲对比,也不对。
那影子给他的感觉,更像……另一个自己,却又比自己更沉稳,更温暖。
傍晚,妹妹跟着他往新找的岩洞走。路过一片灌木丛时,忽然窜出只半大的貘,吓得妹妹猛地往萧晨身后躲。
萧晨没动,只是亮出獠牙,喉咙里滚出警告的低吼——他在等,等妹妹自己站稳,哪怕只是后退半步,而不是像幼崽那样躲起来。
妹妹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从他身后探出头,耳朵竖成尖三角形,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回应呜咽。那貘看他们人多(虽然只是两只亚成年豹),犹豫了一下,转身钻进了密林。
萧晨看着妹妹,尾巴尖轻轻晃了晃——这是“做得好”的意思。妹妹立刻欢叫起来,扑过来用头蹭他的脖子,尾巴缠得他差点喘不过气。
“行了。”萧晨用爪子把她推开,往岩洞走。心里却有点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那枚松脂碎木,或许记忆里的那个身影,也曾这样看着他笨拙地长大?
与此同时,救助站的围栏里,小黑豹正在练习扑咬。
他已经长得半大,纯黑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蓝紫色的光泽,只有凑近了才能看见黑色环纹的轮廓。饲养员小林把一只填充的假鹿扔进围栏,小黑豹立刻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这咆哮还带着点奶气,却已有了成年豹的威慑力。
他绕到假鹿身后,猛地扑上去,精准地咬住“脖颈”,前爪死死按住“鹿”的后背,动作流畅得不像被人工养大的。
小林在围栏外笑着记录:“7月12日,黑仔(她给小黑豹起的名)扑咬准确率达80%,已能独立撕开5厘米厚的兽皮模拟物。”
小黑豹撕了会儿假鹿,忽然停下,竖起耳朵望向窗外。森林的风顺着窗户缝钻进来,带着股熟悉的气息——金褐色的、混着松脂和河谷水汽的味道,像在很远的地方,却又清晰得仿佛就在鼻尖。
他跳下假鹿,跑到窗边,用爪子扒着玻璃,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咽,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森林的方向,像在寻找什么。
小林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想出去了?再等等,等你再壮实点,就能去森林里了。”
小黑豹没理她,只是把鼻子贴在玻璃上,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雾。他不知道那股气息属于谁,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熟悉,只知道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他——去那个方向,去找到那股味道。
森林里的萧晨正蹲在岩洞门口,看着妹妹练习爬树。小团子已经能爬到三米高的枝桠上,虽然下来时还是会打滑,却不再哭唧唧地叫他帮忙,只是自己哼哧哼哧地调整姿势。
夕阳把他的金褐色皮毛染成红铜色,环纹在光里格外清晰。他摸了摸胸口的碎木,忽然觉得,不管记忆里的身影是谁,不管那股松脂香来自哪里,现在这样也很好。
有片可以立足的森林,有个正在长大的妹妹,有一身能捕猎的本事,还有个藏在心里的谜——慢慢解就是了。
夜风起来时,妹妹钻进岩洞,蜷在他身边,尾巴习惯性地勾住他的后腿。萧晨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点地方,自己则望着洞外的星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松脂碎木。
远处的救助站里,小黑豹趴在窗边,望着同一片星空,尾巴尖在地板上轻轻扫着,像在画一道看不见的轨迹。
总有一天,这轨迹会连起来的。
他们都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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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没散尽,河谷对岸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窣响动。萧晨压低身子,金褐色的皮毛紧贴着腐叶堆,黑色环纹在斑驳光影里几乎隐形——他盯上了一只落单的成年水豚,那家伙正低头啃着水边的嫩草,肥硕的身子晃悠悠的,毫无防备。
身后十米外,妹妹蹲在棵矮树后,尾巴尖不安分地扫着地面。她今天没像往常那样远远跟着,大概是觉得自己也该练练捕猎,却选错了地方——这片河谷下游是狮群的常出没地,萧晨早上就闻到了淡淡的狮臊味,本想捕完水豚就带她离开。
“安分点。”萧晨在心里皱眉,喉咙里发出极轻的警示呜咽。妹妹似乎没听见,反而被一只蹦跳的蜥蜴吸引,蹑手蹑脚地追了过去,离他越来越远,渐渐钻进了片更深的灌木丛。
萧晨没再管她。亚成年的美洲豹早该学会判断危险,他不能总替她盯着。他收紧后肢,猛地窜出去,利爪带着风声扑向水豚——就在这时,灌木丛里传来妹妹撕心裂肺的尖叫。
不是受惊的呜咽,是带着剧痛和恐惧的惨嚎,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了喉咙。
萧晨的动作猛地顿住,水豚受惊窜入河中,溅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
他几乎是本能地转头,循声望去——灌木丛里炸开一片混乱的棕黄色影子,至少三只成年雄狮正围着一团金褐色的小毛球,其中一只的獠牙已经咬住了妹妹的后腿,另一只正扬起爪子,眼看就要拍下去。
狮群!是狮群!
萧晨的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凉透。美洲豹从不会主动招惹狮群,尤其是他还带着几乎和幼崽一样的妹妹在对方爪下,硬拼就是送死。独居的本能在尖叫:跑,赶紧离开,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妹妹的惨叫还在耳边炸响,那声音里的绝望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想起第一次在树洞见到她时,那团软乎乎的小团子往他怀里钻的样子;想起她总用尾巴勾着他后腿睡觉的黏人劲;想起她学着捕猎时,笨手笨脚却满眼期待地望着他的模样。
“该死。”萧晨在心里低吼一声,转身就往灌木丛冲。
他没直接扑向狮群,而是猛地窜到最近的一棵猴面包树上,借力一跃,从空中扑向咬住妹妹的那只雄狮。金褐色的身影像道闪电,带着亚成年美洲豹最凶猛的力道,狠狠撞在雄狮的侧腹上。
“嗷——!”雄狮吃痛松口,妹妹趁机拖着伤腿往外爬,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痕。另两只雄狮立刻转头,咆哮着扑向萧晨,獠牙闪着寒光,狮爪拍过来的风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
萧晨落地时打了个滚,躲开第一只狮子的扑咬,却没躲过第二只的爪击——尖锐的狮爪狠狠划过后背,皮肉瞬间绽开,血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混着腐叶的腥气,浓得呛人。
他顾不上疼,转身咬住其中一只狮子的前腿,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狮群的咆哮震得灌木丛簌簌发抖,妹妹的呜咽声越来越远,大概是趁机跑了。
萧晨心里松了口气,动作却慢了半拍——一只雄狮抓住空隙,狠狠撞在他的侧腹上。
“咔嚓”一声轻响,像是骨头裂了。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萧晨被撞得飞出去,重重砸在树干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狮群还在逼近,涎水滴落在他的脸上,腥臭得让人作呕。他想爬起来,却发现后腿已经使不上力,只能徒劳地扬起前爪,亮出最后一点威慑的獠牙。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引擎的轰鸣。
“这边!快!”是人类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呼喊。紧接着是刺眼的光束扫过灌木丛,狮群显然忌惮这种陌生的动静,咆哮着后退几步,最终不甘地转身消失在密林里。
萧晨的视线开始模糊,他看见几个穿着蓝衣服的人类跑过来,手里拿着奇怪的工具。有人蹲在他面前,用柔软的东西按住他后背的伤口,嘴里念叨着什么“天呐,这么重的伤”“这美洲豹真壮,毛色也漂亮”“可惜了,伤得太狠”。
“帅……实力强……”模糊中,他好像听到这样的词,不知是在说谁。侧腹的疼痛越来越清晰,像有把火在烧。
他想起妹妹逃走的方向,又想起那枚藏在胸口的松脂碎木,最后眼皮一沉,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时,周遭一片洁白。
不是森林里的晨光,是柔和的灯光,照得他有点晃眼。鼻子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盖过了熟悉的森林气息。他动了动爪子,发现被什么东西轻轻绑着,伤口处传来凉凉的触感,不疼了,却很陌生。
“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萧晨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褂子的人类蹲在旁边,手里拿着个装着液体的管子,“别怕,这里安全。”
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呜咽,却没什么力气。视线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铺着软布的大箱子里,周围是白色的墙壁,窗外隐约能看到救助站的围栏。
“你可真厉害,硬抗狮群还把同伴送出去了。”另一个人类走过来说,声音里带着赞叹,“检查过了,右后腿骨折,侧腹有内出血,后背是皮外伤,不算致命,但得养很久。”
萧晨没听懂太多,只捕捉到“同伴”“安全”几个词。妹妹没事。这个念头让他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他闭上眼睛,任由人类在他身上摆弄。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闻到了一股极淡的、属于同类的气息。不是妹妹的金褐色暖香,是种更深沉的、像被夜色浸透的黑,混着点消毒水的味道,从隔壁的箱子里飘过来。
那气息很陌生,却又奇异地让他心头一动,像有根细弦被轻轻拨了一下。
他想转头去看,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罢了,反正现在也跑不了。他蜷缩起身子,把脸埋进软布,胸口的碎木硌着皮肤,带来一点熟悉的踏实感。
不管接下来会怎样,至少妹妹安全了。而他,得先活下去。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落在他金褐色的皮毛上,黑色的环纹在光里闪闪发亮,像谁在他身上绣了片会呼吸的森林。
晨雾被阳光撕开一道口子时,妹妹正一瘸一拐地往回跑。
她的后腿还在淌血,每跑一步就牵扯着伤口,疼得喉咙里滚出细碎的呜咽。
刚才逃出狮群时,她只顾着往前冲,直到钻进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才敢停下来回头看——身后空荡荡的,只有被狮群踩乱的灌木丛,和地上拖得长长的、属于萧晨的血迹。
“哥?”她对着空荡的林子低鸣,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猴群尖叫,衬得这片林子格外静,静得让她心慌。
她忽然想起刚才的画面:哥哥像道金褐色的闪电扑向雄狮,后背被撕开的伤口淌着血,却还是死死咬住狮子的腿,吼叫声震得她耳朵发麻。那是她第一次见哥哥那样拼命,像要把所有力气都榨干在那一瞬间。
“哥……”妹妹又喊了一声,这次带上了哭腔。她不再管腿上的疼,循着地上的血迹往回挪。血珠在蕨类植物的叶片上凝成暗红的点,像串引路的珠子,一路指向刚才的灌木丛。
可等她挪到那片狼藉的空地时,只看到被踩烂的腐叶、几根散落的狮毛,还有一摊尚未干涸的血迹——哥哥不见了。
“哥!”妹妹急得原地打转,尾巴扫得蕨类植物哗哗作响。她低下头,用鼻子在血迹周围嗅来嗅去,想找到哥哥的气味。
可空气中除了狮群的臊味、血腥味,只剩下人类留下的、带着金属和消毒水的陌生气息,盖过了那熟悉的、属于哥哥的金褐色暖香。
她跑到刚才哥哥被撞的那棵猴面包树下,用爪子扒着树皮,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树皮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血,是哥哥的。可树后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瘤的呜咽,像谁在叹气。
妹妹不肯走,就在那片空地里转来转去。她时而蹲在血迹旁,用鼻子一遍遍蹭着冰冷的地面,像在确认哥哥是不是藏在土里;时而跑到灌木丛边缘,对着森林深处发出悠长的呼唤,声音里的依赖和恐惧,连远处树上的金刚鹦鹉都被惊动,扑棱棱飞走了。
她的后腿越肿越厉害,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带血的爪印,却像是忘了疼,眼里只有那片空荡的、本该有哥哥身影的地方。
而在救助站的监控室里,小林正盯着屏幕,眼眶有点热。
隐藏在猴面包树后的红外摄像头,把妹妹的一举一动都拍得清清楚楚:她瘸着腿往回跑的倔强,找不到哥哥时的慌乱,用鼻子蹭血迹时的委屈,还有那声又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
“这幼崽倒是重情义。”旁边的兽医叹了口气,“可惜啊,美洲豹终究要独居,她哥就算没事,也护不了她一辈子。”
小林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调出妹妹之前的监控记录:这半个月来,她已经能自己捕到小型啮齿动物,虽然动作笨拙,却有模有样;遇到陌生的野兽气味,也学会了先躲起来观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会往哥哥身后钻。
“她已经在学着独立了。”小林轻声说,“这次正好……让她彻底自己走。”
兽医没反对。救助站的原则从来都是“最小干预”,除非动物濒死,否则不会轻易捕捉。妹妹虽然受了伤,但伤口不算致命,而且她已经展现出基本的生存本能,强行带回救助站,反而会让她彻底失去野外生存的能力。
“派人远远跟着吧。”小林最后说,“看看她能不能找到水源和安全的藏身地,真要是撑不住了,再出手。”
监控屏幕里,妹妹还在空地里打转。太阳升到头顶时,她似乎终于接受了哥哥不在的事实,慢慢停下脚步,用舌头舔了舔后腿的伤口,然后抬起头,望向森林深处——那是哥哥之前带她寻找新领地的方向。
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拖着伤腿,一步一挪地往那个方向走去。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猴面包树的方向,尾巴尖垂在地上,像拖着一缕化不开的牵挂。
“走吧。”小林关掉监控,起身往萧晨所在的病房走。那只金褐色的亚成年豹还在昏睡,麻药的效力没过去,胸口的起伏很平稳。
路过小黑豹的围栏时,她停下脚步。小黑豹正蹲在窗边,望着森林的方向,黑亮的眼睛里映着远处的树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在回应什么。
“怎么了?”小林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小黑豹没动,只是尾巴尖轻轻扫了扫地面,目光还定在森林深处。
小林没再多想,转身继续往前走。她不知道,森林里那道瘸着腿的金棕色影子,正一步一步走向属于自己的路;也不知道,病房里昏睡的美洲豹胸口,松脂碎木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在替他记着什么。
只有风知道,有些牵挂会被距离拉长,却不会被扯断。就像妹妹回头望的每一眼,就像萧晨藏在胸口的那点松脂香,都在悄悄说: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