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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世界二 美洲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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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的最后一场雨刚过,森林里的腐叶气混着新草香,浓得化不开。萧晨站在母亲领地的边界线上,尾巴垂在身后,尖端轻轻扫过地面——那里有他用爪子刻下的标记,浅淡得像层薄霜。
母亲就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温软,只有属于成年美洲豹的冷冽。
她喉咙里滚出低沉的警告声,前爪在地上扒了扒,扬起些湿润的泥土——这是最后的驱逐信号。美洲豹本就独居,亚成年的孩子必须离开,这是刻在骨血里的规矩。
“知道了。”萧晨在心里回应,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沉郁的呜咽。他转过身,没再看母亲,纵身跃过那道无形的边界线。
落地时,后爪不小心踩进个水洼,溅起的泥水打在他的侧腹上——那里的斑点已经连成清晰的环纹,像嵌在浅灰皮毛上的铜钱,身形也抽长了许多,肩宽体阔,初具成年豹的威风。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用回头,萧晨也知道是妹妹。
小团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护在怀里的幼崽了,皮毛渐深,爪子也长出了锋利的弧度,却还是改不了黏人的性子。
她追到边界线前,不敢再往前,只是蹲在那里,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尾巴紧紧夹在两腿间,像被雨淋湿的小可怜。
“回去。”萧晨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妹妹却往前挪了半步,小爪子踩在边界线的泥水里,抬头望着他,眼睛亮得像含着泪。
这些天,她大概早就察觉到母亲的疏离,总往萧晨身边凑,夜里甚至会偷偷钻进他临时歇脚的树洞里,尾巴缠得他喘不过气。
萧晨没再说话,只是转身往密林深处走。他听得见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像道甩不掉的影子。他知道妹妹在怕什么——离开熟悉的领地,离开母亲和他,独自面对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森蚺、美洲狮,还有找不到猎物时的饥饿。
可他不能回头。
母亲赶他走时,他也曾委屈过,蹲在树洞里舔了半夜的爪子。但现在他懂了,森林从不同情依赖,能活下去的,只有学会自己扒开腐叶找猎物、自己在暴雨里找避雨的岩洞、自己对着闯入领地的同类亮出獠牙的家伙。
他放慢了脚步,却没等她。
妹妹果然追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两米远,像只被驯化的小兽。
萧晨捕猎时,她就蹲在旁边看,等他咬死猎物,才敢凑过来,怯生生地等着分食。萧晨会把一半肉推给她,却从不帮她撕咬——她得自己学会用牙齿撕开皮毛,自己咬断骨头。
有次他们遇到只成年公豹,对方冲着他们龇牙,喉咙里滚出威胁的低吼。妹妹吓得往萧晨身后钻,尾巴抖得像筛糠。萧晨没护着她,只是亮出自己的獠牙,对着公豹发出警告,一步步往前逼——他在等,等妹妹自己站出来,哪怕只是竖起耳朵,哪怕只是发出一声最微弱的反击呜咽。
妹妹最终还是没敢动,直到公豹被萧晨赶走,才敢探出头。萧晨回头看她,没凶,也没安抚,只是叼起刚才捕到的猎物,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那天晚上,妹妹第一次没跟着他,自己找了棵矮树蹲了半夜。
“这样才对。”萧晨蹲在高处的枝桠上,望着远处妹妹缩成一团的影子,心里有点空,却更多是松快。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块被体温焐热的松脂碎木,是从老家树洞带出来的。指尖碰到碎木时,脑子里又闪过些模糊的片段:也是这样的夜晚,有谁蹲在他身边,尾巴轻轻扫着他的后背,像是在说“别怕”。
他还是想不起那是谁,只知道那身影比他高大,皮毛是深灰色的,呼吸里总带着松脂的清苦香。
与此同时,森林边缘的救助站里,保温箱的恒温灯亮得像颗小太阳。
一只全身乌黑的美洲豹幼崽蜷在铺着绒布的箱子里,闭着眼睛,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
他的皮毛是纯黑的,连斑点都隐在深色里,像被墨汁浸透的绒球——这在美洲豹里极其罕见,大概也是被母亲遗弃的原因。
救助站的兽医刚给它喂过温奶,指尖碰到它的肚皮时,小家伙动了动,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呜咽,像只快熄灭的蜂鸣器。
“得撑过这三天。”兽医轻声说,用棉签蘸了点温水,擦了擦它的鼻尖,“等熬过危险期,就能好好活下去了。”
幼崽没反应,只是本能地往保温箱最暖的角落缩了缩。他没有任何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甚至不知道“黑色”意味着什么。
他的世界只有暖、饿、疼,还有兽医指尖偶尔传来的、让他莫名安心的温度。
夜里,保温箱的传感器发出轻微的“嘀”声,幼崽被惊醒,小小的爪子在绒布上乱扒。窗外传来森林里的夜声,有猫头鹰的叫,有树枝断裂的脆响,还有……一声极远的、属于豹的低鸣,沉郁得像浸在水里的钟。
幼崽忽然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一声细碎的回应呜咽,软得像团棉花。
他不知道那声低鸣是谁发出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应,更不知道在森林深处,那只金黄带斑的亚成年豹正站在月光里,忽然转过头,往救助站的方向望了一眼,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
“刚才那是什么?”萧晨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碎木。
风里好像混着点熟悉的气息,又好像没有。他甩甩头,把那点困惑压下去,转身往更深处走——妹妹还在后面跟着,他得找个更隐蔽的岩洞,让她明白,往后的路,终究要自己走。
而救助站的保温箱里,小黑豹打了个哈欠,又沉沉睡去。梦里没有光,没有声,只有一片暖融融的黑,像被谁的尾巴轻轻裹着,安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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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助站的晨雾带着消毒水的淡味,混着窗外飘来的森林气息,落在保温箱的玻璃上,凝成细密的水珠。
小黑豹蜷在绒布堆里,已经能勉强撑起身子了。他的皮毛还是纯黑的,像块浸了油的炭,只有在阳光下才能隐约看出些暗纹,爪子尖冒出了半透明的弯钩,蹭在绒布上会勾出细细的线头。
“来,该喝奶了。”饲养员小林端着温热的奶碗走过来,指尖刚碰到箱门,小黑豹就支起耳朵,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鸣——不是害怕,是饿了。
他现在每天要喝四顿奶,每次都把小肚子撑得圆滚滚,喝完就趴在角落舔爪子,黑亮的眼睛盯着窗外的树影,像在琢磨什么。
小林把奶嘴递到他嘴边,看着他吧唧吧唧地吮奶,忍不住笑:“你这小家伙,比同批救回来的美洲狮幼崽乖多了。”小黑豹没反应,只是尾巴尖轻轻晃了晃,沾了点奶渍,像根蘸了蜜的小炭条。
兽医上周来看过,说他体质在好转,但离能独立生存还差得远。“至少要养到亚成年,不然放归森林就是送死。”小林在记录本上写下“体重增长120克”,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密林,“到时候能不能适应野外,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小黑豹喝完奶,用爪子扒着箱壁想爬出来。小林没拦着,只是把他抱到铺着干草的围栏里——这是给他准备的“练习场”,铺着从森林里捡来的枯枝和落叶,还有块磨爪用的老树皮。
小黑豹立刻扑上去,用爪子抱住树皮蹭来蹭去,把刚冒尖的爪钩磨得更锋利些,喉咙里发出欢实的呜咽,像在宣告“这是我的地盘”。
小林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点软。这只小黑豹虽没记忆,却天生带着股倔劲,不像别的幼崽那样总黏着人,吃饱了就自己琢磨怎么爬树、怎么藏在落叶堆里,黑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像藏着片没被打扰的森林。
森林深处,萧晨正蹲在块巨大的岩石上,俯瞰着脚下的河谷。这里的气味很陌生,没有母亲领地的熟悉腥气,只有些杂乱的兽痕——有美洲狮的臊味,有貘的湿腥,还有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小型啮齿动物留下的淡味。
他已经离开母亲的领地半个月了,前几天在一片竹林里捕到只肥硕的竹鼠,刚拖到树洞里藏好,就被只成年母豹赶了出来。那母豹比他壮实,獠牙上沾着血,对着他低吼时,他能闻到她皮毛里混着的幼崽奶味——这是警告,“别碰我的地盘”。
萧晨没恋战,转身就走。他知道,争夺领地要靠实力,现在的他还不够。
“呜……”身后传来极轻的呜咽,隔着十几米的树丛。萧晨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妹妹。她这些天学乖了,不再紧跟,只是远远缀着,他捕猎时她就蹲在隐蔽的树后看,他休息时她就找个离他不远的树洞蜷着,像颗甩不掉的影子。
刚才他被母豹驱赶时,听见树丛里传来妹妹的惊惶呜咽,却没敢出来。这很好,萧晨想,知道怕,才知道该躲。
他从岩石上跳下来,往河谷下游走。那里的水汽重,容易藏猎物,也不容易被大型猛兽盯上。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又跟了上来,比刚才近了些。
萧晨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妹妹立刻缩了缩脖子,尾巴夹在腿间,却没退开,只是用浅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像在问“能不能再近些”。
“不行。”萧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转身继续走。他看见妹妹在原地愣了愣,小爪子在地上扒了扒,最终还是跟了上来,只是又退远了些,隔着片矮树丛,不远不近。
傍晚时,萧晨在河岸边捕到条半米长的鱼。他没像以前那样分一半给妹妹,只是叼着鱼爬到棵歪脖子树上,独自啃了起来。
鱼肉的腥气顺着风飘下去,他听见树下传来妹妹的吞咽声,还有爪子扒树皮的轻响——她在犹豫要不要上来抢。
萧晨没理她,只是把鱼骨头往树下丢了丢。骨头“啪嗒”落在草丛里,妹妹立刻扑过去,叼起骨头啃得咯吱响,尾巴在身后轻轻晃着,像在谢谢他。
天黑后,萧晨选了个树洞歇脚。树洞口很窄,只能容下他一个。他蜷在里面,听着外面的风声,指尖又摸到了胸口的碎木——松脂香已经淡了些,却还是能勾出些模糊的片段:雪地里的喘息,岩石下的低语,还有那根毛茸茸的尾巴,在他梦里扫过一次又一次。
“到底是谁……”他对着黑暗轻声问,喉咙里的呜咽带着点疲惫。
洞外传来妹妹的低鸣,很轻,像在说“我就在外面”。萧晨没应声,只是把碎木往皮毛里塞了塞。
或许这样也好。他想,有个影子远远跟着,总比真的孤身一人好。只是这影子迟早要自己飞,就像他迟早要想起那个被遗忘的人。
救助站的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围栏里的小黑豹身上。
他已经能爬到围栏的矮木架上了,正蹲在最高处,望着窗外的森林。夜风吹进来,带着松脂和腐叶的味道,他忽然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像在回应什么。
围栏外的小林打了个哈欠,以为他饿了,起身想去拿奶碗,却看见小黑豹从木架上跳下来,钻进落叶堆里,只露出个黑绒绒的脑袋,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望着森林的方向,一动不动。
她忽然想起兽医的话:“野生动物的本能藏在骨子里,就算被人养大,也迟早会想回到属于它们的地方。”
小林没再打扰,轻轻带上门。
月光里,小黑豹的尾巴尖在落叶上轻轻扫着,像在画一道看不见的线,一头连着温暖的围栏,一头连着遥远的、属于森林的风。
森林里的夜露打湿了萧晨的皮毛。他换了个姿势,把耳朵贴在树洞壁上,能听见妹妹在外面打盹的呼吸声,很轻,却很匀。远处的河谷里传来几声貘的嘶鸣,混着猫头鹰的叫,像首没谱的夜曲。
萧晨闭上眼睛,把碎木握得更紧些。不管是身后的妹妹,还是记忆里的那个身影,好像都在教他一件事:
森林很大,路很长,总得自己走。但走的时候,心里记着点什么,好像就没那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