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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土伦港的火药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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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3年9月的地中海,阳光把海水晒得发烫。拿破仑站在“幸运号”的甲板上,手里捏着那块勒布伦凿的黄铜板,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的刻度——从瓦朗斯出发已经整整五天,帆布包里的弹道表被海风浸得发潮,纸页边缘卷成了波浪形。
“还有两里就到土伦港了。”勒布伦凑过来,往远处指了指。海平面上冒出几道灰黑色的轮廓,像被墨汁洇过的纸——那是土伦的炮台群,马尔格雷夫堡的旗杆在阳光下闪着针尖大的光。他忽然往拿破仑手里塞了个陶罐,“刚从炊事兵那抢的,橄榄油浸的橄榄,垫垫肚子。”
拿破仑咬了颗橄榄,咸涩的汁液漫开时,听见瞭望哨喊:“英国舰队!在西北方向!”他扒着舷窗往外看,三艘挂着米字旗的巡洋舰正横在港口入口,炮口对着海面,像三只弓着背的狼。“是‘伊丽莎白号’,”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橄榄的涩味,“去年《海军年鉴》上见过,排水量一千两百吨,侧舷有二十四门炮。”
勒布伦挑眉:“你连这都记?”
“炮弹不会因为你不记就打歪。”拿破仑从帆布包里翻出铅笔,在受潮的纸上画了道弧线,“他们的主炮射程最多八百码,我们绕到东南方向的浅滩,那里水浅,大船开不进来。”他忽然抬头,看见土伦港的防波堤上站着群穿红马甲的士兵——是雅各宾派的国民自卫军,手里的步枪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船刚靠岸,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军官就跳了上来,胸章上别着“炮兵指挥官”的铜徽。“波拿巴少尉?”他嗓门像生锈的炮栓,“我是杜戈梅将军的副官,跟我来,港口的炮台快撑不住了。”
走在码头的石板路上,拿破仑闻到股浓烈的火药味,混着海水的咸腥,呛得人嗓子发紧。路边堆着废弃的炮弹壳,有的还带着未炸的引信,被太阳晒得发烫。“英国人昨天轰了马尔格雷夫堡,”副官边走边说,“我们的炮打不到他们的船,他们的炮弹却像下雨似的落下来。”
转过街角,拿破仑忽然停住脚——埃吉耶特堡的炮口正对着海面,却歪歪扭扭地架在沙地上,炮轮连固定的木桩都没打。“这炮怎么回事?”他蹲下去摸炮身,金属上凝着层盐霜,“至少半个月没保养了。”
“保养?能打响就不错了。”副官冷笑,“前几任炮兵官不是被雅各宾派抓了,就是跑了。现在的炮手都是临时拉来的渔民,连装药量都分不清。”
拿破仑没说话,从帆布包里掏出黄铜板,借着阳光调整角度。“把炮往西北挪三尺,”他忽然喊,“垫上三块石头,让炮口抬高一指。”渔民出身的炮手们面面相觑,副官皱起眉:“你这是干什么?英国人在东南方!”
“他们的船会绕到西北岸的深水区。”拿破仑指着远处的海平线,“那里水流稳,适合大船转向。我们现在调整角度,等他们到了,正好在射程里。”他拿起块炮弹壳,在地上画了个圈,“这是他们的船,这是我们的炮,角度差三度,炮弹就会落在海里。”
正说着,瞭望哨突然喊:“英国舰队动了!往西北方向去了!”
副官的脸瞬间白了。拿破仑把黄铜板塞进个老炮手手里:“按上面的刻度调,红三角对八百码,蓝线对风速2,快!”他自己则拽着炮轮,和士兵们一起往西北挪,石板路上的盐霜被碾碎,发出咯吱的响声。
当“伊丽莎白号”的桅杆出现在西北海面时,拿破仑正趴在炮身上,用铅垂线测量仰角。“装三分之二药量!”他吼道,声音盖过了海浪声,“听我口令——放!”
炮声震得石板路都在颤。拿破仑看着炮弹拖着白烟飞出去,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在第七个数时,海面上炸开朵白色的水花,离“伊丽莎白号”的船舷只有两码远。
“差一点!”老炮手拍着大腿。拿破仑却笑了,指着黄铜板上的刻度:“风速比刚才快了一级,再调半指。”他忽然想起瓦朗斯的雪天,勒布伦在雪地上画的抛物线——原来那些在训练场上磨出来的刻度,真的能在战场上接住飞行的炮弹。
黄昏时,英国舰队撤了。副官看着海面上渐渐远去的帆影,忽然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少尉,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往西北走?”
拿破仑摸着炮身上的盐霜,想起三天前在船上画的弧线。“因为水流和风向,”他说,“就像瓦朗斯的雪会往东南飘,海水也有自己的脾气。”他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张受潮的弹道表,虽然字迹模糊,却能看清最上面的字:“1786年冬,雪天弹道修正公式。”
这时,勒布伦提着个木桶走过来,里面装着桐油和棉纱。“给炮擦擦吧,”他把棉纱扔给炮手们,“海边的盐霜比普鲁士的冰碴还厉害,不擦,明天就锈成废铁了。”
夕阳把炮台的影子拉得很长,拿破仑坐在炮架上,看着渔民炮手们学着用黄铜板调整角度,勒布伦在一旁骂骂咧咧地教他们擦炮。海风吹过,带着远处船舱里飘来的面包香,混着桐油和火药的味道,像瓦朗斯棚屋的炊烟——暖得让人想起那些在雪地里焐炮栓的清晨。
他掏出铅笔,在弹道表的背面写下:“1793年9月,土伦港,埃吉耶特堡,风速3,修正角度1.5度。”字迹落在受潮的纸页上,慢慢晕开,像颗正在海面上发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