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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暴雨里的弹道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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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朗斯的梅雨季来得凶猛,训练场变成片烂泥塘,炮轮陷在里面,像被胶水粘住的甲虫。拿破仑蹲在棚屋门口,把淋湿的弹道表往油纸里裹,纸页上的墨迹晕成一团团蓝雾,那些精心计算的数字正在慢慢化开。
“别救了,这破纸能当炮药引信烧。”勒布伦甩着湿透的军帽走进来,帽檐的水珠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泥花。他瞥了眼拿破仑怀里的纸卷,“团部刚传令,下周到土伦轮岗,你这堆算术题带不去。”
拿破仑猛地抬头,油纸被攥出褶皱:“土伦?那个地中海港口?”
“不然还能是月球上的堡垒?”勒布伦往火堆里扔了块松木,火星噼啪炸开,“听说那里闹得凶,雅各宾派的人占了港口,英国人的舰队就在外海游弋。”他忽然压低声音,“上面要调些懂炮的过去,你这‘算术少尉’怕是要派上用场。”
拿破仑没接话,把油纸包塞进帆布包最底层,又压上块木板防潮。他想起三年前在军校图书馆见过的土伦港地图,港口被三座炮台锁着,像只咬着骨头的狗——当时只当是张普通的海防图,现在忽然觉得,那些炮台的位置都在脑子里立了起来。
雨停的那天,他们踩着半干的泥地进行最后一次演习。马蒂厄正对着炮架上的复合瞄准器念叨数字,忽然被团部的传令兵打断:“波拿巴少尉,即刻收拾行装,土伦的船明天拂晓开。”
士兵们都愣住了。皮埃尔手里的炮栓“当啷”掉在地上:“少尉,你真要走?”
“又不是不回来。”拿破仑弯腰捡炮栓,手指摸到上面被磨得发亮的刻度——那是他们这些天反复调整的痕迹。他忽然把瞄准器从炮架上拆下来,塞进皮埃尔手里,“这东西留给你。记住,红三角对速度6,蓝弧线对风速3,别记混了。”
勒布伦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直到拿破仑收拾好帆布包,才把个用油布裹着的东西递过去:“拿着。土伦海边潮,这玩意儿比你的算术管用。”
是块巴掌大的黄铜板,上面刻着简化的弹道公式,边角被磨得圆润——是勒布伦用那根铜条凿的。拿破仑捏着铜板,边缘的棱角硌着手心,像块没焐热的炮栓。
夜里的营房格外安静。马蒂厄忽然哼起了普罗旺斯的民谣,调子飘得很远,混着窗外的蛙鸣。拿破仑趴在床板上,借着月光在纸上画土伦港的炮台:西北的马尔格雷夫堡最高,东南的埃吉耶特堡离海面最近,中间的克尔海角堡像根钉子,把港口钉在岸上。
“在想怎么打?”勒布伦的声音从黑暗里钻出来。
“在想该用多少斤火药。”拿破仑笔尖一顿,墨点落在克尔海角堡的位置,“那里的城墙厚五尺,常规炮弹打上去就是挠痒痒。”
“那就用臼炮。”勒布伦翻了个身,“去年从西班牙人手里缴了几门,能把炮弹扔到城墙后头。”
拿破仑忽然坐起来,月光照亮他眼里的光:“对!让炮弹从炮台头顶飞过去,在后面的弹药库炸开——就像我们练的反斜面射击!”他抓起铜板,借着月光数上面的刻度,“海拔差二十尺,仰角要提到……”
“别算了,到了土伦再说。”勒布伦的声音带着困意,“记住,那些政客比普鲁士骑兵难对付,少跟他们扯你的三角公式。”
拂晓的船鸣像块石头砸进雾里。拿破仑站在甲板上,帆布包被海风灌得鼓鼓的。瓦朗斯的轮廓越来越小,最后缩成地平线上的一道灰线。他摸出那块黄铜板,阳光照在上面,刻度里的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那上面不仅有公式,勒布伦还在角落凿了个小小的炮轮,轮辐上刻着“瓦朗斯”。
船行到第三天,海面上忽然出现几艘挂着英国旗的巡洋舰。船长让所有人伏在甲板下,拿破仑却扒着舷窗往外看,手里的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画:敌舰的吃水线、桅杆高度、炮口朝向……勒布伦从后面拽他的衣角,他却头也不回:“你看,他们的炮都架在船舷侧,转向比我们的炮架慢——就像没装万向轮的老炮。”
“命都快没了,还看炮?”勒布伦把他按下来,手里的燧发枪上了膛。
拿破仑却笑了,把画满符号的纸叠起来:“等会儿要是交火,我们的船能绕到他们侧后方——那里的装甲最薄,就像骑兵的软肋。”
幸运的是,英舰只是远远跟着,没敢靠近。当土伦港的灯塔终于出现在雾里时,拿破仑摸了摸帆布包里的弹道表——油纸被海水浸得发潮,但字迹还能辨认。他知道,瓦朗斯的算术课堂结束了,接下来要算的,是真正的炮弹轨迹。
勒布伦站在他身边,往港口方向啐了口唾沫:“听说雅各宾派的人见了军官就查家谱,你这科西嘉口音怕是要惹麻烦。”
拿破仑没说话,只是把那块黄铜板塞进贴胸的口袋。铜板贴着皮肤,慢慢暖了起来,像颗正在发烫的小太阳。雾中的炮台越来越清晰,炮口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焐炮栓的冬天——原来那些被冻伤的皮肤、磨破的手套、雪地里的算式,都是为了此刻准备的。
海风卷着咸腥味扑过来,带着硝烟的气息。拿破仑握紧拳头,指节敲在舷窗上,发出咚咚的响,像在敲一门即将开火的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