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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看风景的人在楼上怀疑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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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自杀,这也是景喆想查清楚的。
隔着单面镜玻璃乌石泉的脸跟第一面显得不太一样,一双普通的杏眼被蒙上层阴影变得狭长,眼尾上挑成一个小钩子。
眼神静时深邃,动时灵巧。
陷入回忆时眼球几不可查的转动就像藏在湖底的漩涡,看不到却带着危险的吸力。
莫名妖异。
妖异得让人讨厌。
景喆想。
第一眼见到这个乌石泉,他就像是被刺激到了身体里不知道哪根神经,整个人都紧张戒备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浑身汗毛全都立起来,像是本能感受到了什么危险一样,唤醒了防卫系统。
很可疑。他想。
“他很可疑。”小卢,刚刚问询乌石泉的小警员肯定地说。
“哪里可疑?”景喆问,倒不是怀疑小卢的判断,就是听听他的想法。
小卢把问话记录拍桌上,“工作日不上班在公园湖边坐一下午,不可疑吗?”
景喆越过办公室窗户看着楼下的乌石泉,个头不矮可瘦巴巴的,大冬天只穿件冲锋衣,走路跟飘一样脚跟无力。
短发乱糟糟的,像是刚起床没梳头洗脸就过来了,刚刚问询时说话也带着点鼻音,仿佛还没睡醒。
他扫一眼时钟,下午三点半。
“他说是有烦心事过来散心?”
“对,鬼才信!要是别的日子也就算了,”小卢满脸都是不信,“十二月七号是这半个月来最冷的一天,大风橙色预警,最低温度都接近零度了!得是多烦心的事让他愿意这么冻着?八成是早盯上杨陶了才一直不走。”
景喆点点头,等乌石泉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才转回头,走到自己办公桌边坐下,“嗯,还有吗?”
“还有他的态度,”小卢眉毛淡,两根拧成一股都不如景喆一条颜色深,“冷静过头了吧?一般人被要求来局里配合调查就算不慌乱也会紧张。可他却跟……”
“跟习以为常一样。”景喆想到对方见到刚到警局时的神态,完全没有任何意外或无措,像是早有准备。
而那波澜不惊的样子几乎在问询过程中从头持续到尾,只在听到杨陶已死的时候有过短暂波动,随即又很快恢复平静。
“再有,”小卢还没说完,“他问杨陶是不是自杀,有点太刻意了吧?一般人都会先怀疑是不是意外吧?怎么就直接问是不是自杀了呢?很像凶手在故意扰乱调查方向。”
小卢的推论也算有理有据,景喆没有反驳。
他也觉得乌石泉可疑,但出于谨慎还是提醒道:“现在还不确定是意外、自杀还是他杀,不能急着下定论。”
然后又问刚刚跟小卢配合问询的警员,“老古?”
老古干审讯十几年了,早不像年轻人那么沉不住气,接触过的嫌疑人和证人多如牛毛,乌石泉不算最特别的。
只是那种与外表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淡定老成让他有点意外。
“不好说。”老古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提到杨陶死亡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惊讶,暂时看不出来是不是假装的。”
他握着保温杯,盖子拧开又拧上,“问他为什么觉得杨陶是自杀,他的回答有点反常。”
“嗯,确实。”景喆当时也注意到了,但想先听老古说。
“一般人怀疑有人是自杀,陈述的理由多数是死者的状态,比如情绪不稳、心理压力或者行为异常之类的。”
老古喝口水,润润干燥的喉咙,继续道:“可这个乌石泉第一反应是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小卢刷刷翻记录,把乌石泉那段视频放出来。
屏幕上的眉头紧皱,嘴唇微颤,眼中惊讶一闪而过然后定格在怀疑上。
乌石泉声音沙哑问:“她,是自杀吗?”
“为什么这么问,你觉得她是自杀?”老古问。
乌石泉表情重归平淡,瞳孔没有聚焦似乎陷入回忆,但只眨眼间就又重新聚焦,摇头道:“我只是怕看错了。”
小卢按下暂停。
“怕看错了……”盯着屏幕上那张淡然无波的脸,景喆低声重复,“他看出她想自杀?”
“是不是他怕自己没看出杨陶想自杀?”办公室内一直没出声的女警程澄突然开口。
三个男人一起看过来。
“说说。”景喆朝她点头。
“就像小卢说的,大冷天在湖边冻着怎么看都很反常。也许他确实盯上了杨陶,但不是想害她,而是怕杨陶自杀才一直呆在湖边。后来发现她只是烧东西没有自杀意图,就离开了。”
程澄说出自己的分析,“然后突然得知杨陶死了,才会第一反应问她是不是自杀,因为担心是自己看错了,错过了救人时机。”
“你这推测无凭无据啊。”小卢反驳。
“可现在也没有证据表明乌石泉有嫌疑啊。我看他不像坏人。”
“坏人又不会把自己是坏人刻脑门上。咱们干这行要是光把人往好处想,那还查什么案啊?当菩萨得了。”
“这叫无罪推定,你上课光睡觉不听课是吧?”
“程澄,”景喆打断两人斗嘴,“你说看他不像坏人?为什么?”
程澄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刑警,很少只因为个人感觉而做出判断。但刚刚她说乌石泉“不像坏人”时候的那个表情,怎么说呢,有点微妙。
“呃……”程澄被景喆问得一愣。
景喆静静等着她回答。
“我……”程澄回顾了一下,突然也觉得有点奇怪,“我也说不清楚,就是看着他的脸就觉得这个人没有危害,让人很放心。”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同时摇头。
看来他们三个都没有跟程澄相似的感觉。
小卢率先开口,“我跟你相反。看着他就觉得不顺眼,那感觉就像,就像……”他拳头在桌面用力一锤,“像高中时候全校师生陪奥赛冠军接受校长表彰,他在上头站校长边上被一顿猛夸,我们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一个小时!”
“你这是什么形容?”程澄嫌弃地撇嘴表示不理解。
景喆倒是有点明白小卢的意思,但他没表态,而是看向老古。
老古吹吹茶叶末,“要是抛开嫌疑人身份不谈,我不讨厌这孩子,眼睛清明,应该经历了不少事所以早熟,但却不世故油滑。不过,”他话锋一转,摇摇头,“心思太深沉,不好接触。”
“老大,你觉得呢?”小卢问景喆。
景喆又往窗外看一眼,明明人早走了,可他眼里那玻璃窗却跟老相机胶片一样留住了乌石泉的身影,轮廓有些模糊,可乱翘的卷毛却根根清晰。
还不及开口,办公室门被敷衍地敲了两下,一名三十出头的女警走进来,“队长,痕检和法医报告出来了。判定是低血糖昏迷导致意外落水溺亡。”
办公室内几人表情各异,但都没有说话。
景喆眉峰一挑,“胸腹伤口怎么说?”
“推断是溺亡后被桥墩或湖底异物撞击磕碰造成开放性伤口,引来肉食性鱼类或其他水生动物啃食。在腹腔内外都有发现动物啃食痕迹。”
“把整个胃都啃没了?”小卢难以置信。
“不只是胃,还有一部分食道。”景喆补充。
“法医做了还原建模,”女警提醒小卢,“应该发过来了。”
小卢打开模拟视频。
好多条鱼扎堆在腹腔处,彼此推挤啃咬着血肉,争抢间将食道拉扯出来又被咬断。
骇人的影像还原让程澄别过脸。
想到那个女孩才二十一岁大学还没毕业,就这样失去了生命,死后还要被鱼虾啃咬血肉,所有人都表情不好,既不忍又惋惜。
“联系上杨陶家属了吗?”景喆整肃表情问程澄。
“没有。”程澄摇头,“直系亲属都离世了,其他亲友在资料里没有联系方式。”
“紧急联系人呢?”
“是她一个同学,电话没接,我一会儿再接着打。”
“嗯。”景喆点点头,环顾四周有看看时钟,“忙好几天了,收拾收拾早点下班,结案报告我来写。”
“这就结案了?”小卢问。
“怎么?你加班没加够?行啊,报告你来写。”景喆笑。
“加够了加够了。”小卢赶忙摇头,但好像还是不能接受,“真不再查一下那个乌石泉了?”
“查什么?”不用景喆说话,程澄先说他,“已经确定了是意外,你不能因为看人家不顺眼就滥用警力和资源。”
“不是,他是真的很可疑。”
俩人一边斗嘴一边收拾。
景喆知道小卢为什么一直抓着乌石泉不放,因为他确实行为异常。
从发现杨陶尸体,到根据订单记录找到外卖小哥,又从外卖小哥口中得知乌石泉的存在,只用了不到两小时,但之后找到乌石泉却属实废了不少力气。
在现在这个公民信息几乎透明无隐私的网络时代,刑警队找到乌石泉居然用了快三天的时间。
他们当时所在位置附近的监控故障什么都没拍到。
可奇怪的是,杨陶溺亡的月湖周围另外二十几个路面监控也都没有拍到,完全没有他??出入的影像。
他从哪来又往哪去,居然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甚至人脸识别在系统里转一圈都没发现他这三天在翼城的任何交通信息。
翼城羽北区有上万个道路监控,一个人不可能凭空出现又消失,在羽北区活动过却没有一个摄像头拍到。
后来是通过部门协调——也可以叫施压——从外卖平台拿到了乌石泉留下的电话,才联系上人过来警队配合调查。
可疑吗?可疑。
但,证据表明他与杨陶的死亡无关。
这只是一起不幸的意外。
手头的案子还有很多待查,景喆没有精力在已经定性的案子上多花精力。
之后的几个月,虽然乌石泉那头卷毛偶尔会在他站在窗边抽烟时冒出来,在胶片一样的窗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晃悠,但也只是偶尔。
景喆没想到两人还会再见面,而且又跟命案扯上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