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之上》楼之上

4、不该有的笑

　　苏砚在顶楼仓库住了半个月。

　　陆烬给他划的范围很明确：房间内，以及门口三米的走廊。他很少下楼，偶尔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往下看，能看到广场上训练的队员，能看到搬运物资的卡车，却很少能看到陆烬。

　　陆烬很忙。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半夜才回来，身上总是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有时会带些小伤回来，自己用碘伏草草抹两下就倒头睡。他话不多，每次回来只会问苏砚“有没有听话”，得到肯定答复后，就坐在床边看他摆弄那盆薄荷，一看就是很久。

　　苏砚渐渐摸清了他的习惯。陆烬看薄荷的时候，眼神很沉，像在想别的事，但只要苏砚稍微动一下，他的目光就会立刻转过来，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

　　这天下午，苏砚正在给薄荷浇水，门突然被敲响了。不是陆烬的脚步声，很轻，带着点犹豫。

　　“谁？” 苏砚开口，声音有些发紧。陆烬说过，不准给任何人开门。

　　“是我，小林。” 门外传来林医生的声音，“陆队让我给你送点药，他说你好像有点咳嗽。”

　　苏砚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林医生手里拿着个小药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这些天都是她来送食物和水，话不多，却会在放下东西时，轻声提醒他“水记得烧开喝”“饼干泡软了好消化”。

　　他犹豫了一下，拉开了门闩。

　　“给你。” 林医生把药瓶递给他，目光落在窗台上的薄荷上，眼睛亮了亮，“这薄荷长得真好，没想到这鬼地方还能养出这么精神的植物。”

　　苏砚捏着药瓶，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夸奖，就像在苏家时，张妈偶尔夸他“安静”，他也只会低着头。

　　“陆队把你护得真好。” 林医生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感慨，“这安全区里，能让他亲自划地盘的，你还是头一个。”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糖纸包着的东西，塞到苏砚手里，“上次看你好像不爱吃压缩饼干，这个给你，水果糖，很甜的。”

　　糖纸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橙黄色的糖块。苏砚捏着糖，指尖有点发烫。他从没吃过糖，苏家的饭里很少放糖，张妈说“不值钱的东西不配吃好的”。

　　“谢谢。” 他低声说，像上次对陆烬那样。

　　“不客气。” 林医生笑得更温和了，抬手想摸摸他的头，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大概是想起了陆烬那吓人的脾气，“那我先走了，药记得按时吃。”

　　苏砚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他剥开糖纸，把糖块放进嘴里。

　　真的很甜。甜得有点发腻，却像一股暖流，从舌尖一直淌到心里。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眼里也染上了点浅淡的笑意。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苏砚猛地回头，看到陆烬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手里还提着枪，显然是刚回来，身上的血腥味比平时更重。

　　苏砚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糖纸攥紧。

　　陆烬一步步朝他走来，脚步声很慢，却像踩在苏砚的心上。他走到苏砚面前，目光落在他紧攥的手上，又缓缓抬起，对上他的眼睛。

　　“笑什么？” 陆烬的声音很哑，听不出情绪。

　　苏砚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能感觉到陆烬的眼神很冷，像结了冰的河面，底下藏着汹涌的暗流。

　　“他给你的？” 陆烬的目光扫过林医生离开的方向，又落回苏砚手里的糖纸上，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

　　苏砚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烬突然伸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不是平时那种带着点安抚的握法，而是用力地掐着，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苏砚疼得皱紧了眉，却咬着牙没吭声。

　　“我有没有说过，不准对别人笑？” 陆烬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偏执，“我有没有说过，不准和别人说话？”

　　“他……送药……” 苏砚试图解释，声音却被陆烬捏得发颤。

　　“送药需要笑？” 陆烬猛地甩开他的手，苏砚踉跄着后退，撞到了窗台，罐头盒里的薄荷被震得晃了晃，几片叶子掉了下来。

　　陆烬没看薄荷，只是死死盯着苏砚，眼神里翻涌着暴戾和一种苏砚看不懂的恐慌。“你就这么缺人对好？一块糖就能让你笑？” 他的声音越来越冷，“忘了苏家怎么关你的了？忘了外面的人都是怎么回事了？”

　　苏砚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陌生。这不是平时那个会沉默看他摆弄薄荷的陆烬，也不是那个在雨夜里把他从后院带出来的陆烬。这是一个被激怒的野兽，眼里只有愤怒和……占有欲。

　　就像苏家的人，不允许他和外面有任何接触，不允许他有任何“不属于”他们的情绪。

　　“我没有……” 苏砚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委屈，“我只是……”

　　他只是觉得糖很甜，只是觉得被人温和对待的感觉很陌生，只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而已。

　　陆烬没听他说完，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廊里很快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是骨头断裂的脆响，然后是林医生惊恐的尖叫。

　　苏砚的身体僵住了。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陆烬去找林医生了。就因为他笑了一下，就因为林医生给了他一块糖。

　　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陆烬正背对着他站在走廊里，林医生蹲在地上，抱着一个男人的胳膊——是那个脸上带疤的年轻人，也就是上次撞掉他薄荷盆的人，此刻他的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疼得浑身发抖。

　　陆烬的声音冷得像冰：“我的东西，也敢碰？”

　　男人疼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林医生脸色惨白，却还是挡在男人面前：“陆队，阿浩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

　　“滚。” 陆烬打断她，眼神里的狠戾让林医生瞬间闭了嘴。

　　陆烬转身，目光穿过门缝，精准地落在苏砚脸上。苏砚吓得立刻缩回了头，心脏狂跳。

　　门被猛地推开，陆烬走了进来，身上的血腥味似乎更重了。他走到苏砚面前，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看清楚了？” 陆烬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这就是对你好的下场。”

　　苏砚看着他，眼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不是空茫，不是好奇，是恐惧。像一只被猎人抓住的幼兽，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有多危险。

　　陆烬看到他眼里的恐惧，心里却没有丝毫快意，反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疼得他呼吸一滞。他猛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苏砚低下头，看着地上掉落的薄荷叶，忽然蹲下去，一片一片地捡起来，指尖抖得厉害。

　　陆烬看着他颤抖的背影，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碎叶放进罐头盒里，像在埋葬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刚才……是想吓到他的。想让他知道，外面的人都不可信，想让他知道，只有待在自己身边才是安全的，想让他……只看着自己一个人。

　　可他好像搞砸了。

　　苏砚把最后一片碎叶捡起来，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背对着陆烬，一动不动。

　　陆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股烦躁和恐慌越来越浓。他想走过去，想解释，想告诉苏砚他不是故意的，可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半步。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让一个人害怕，是这么难受的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剩下一片昏沉的阴影。陆烬靠着门站了很久，直到夜色彻底笼罩下来，才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门锁扣上的声音响起时，苏砚的肩膀才微微垮了下来。他把脸埋进膝盖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薄荷的罐头盒。

　　嘴里的甜味早就没了，只剩下一片发苦的涩。

　　原来，自由的边界不仅有铁丝网，还有一个叫做陆烬的男人。他给了他安全区，给了他食物，却也给了他一道更坚固、更冰冷的围墙。

　　比苏家后院的，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