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西方神仙的兼容性》朝暮昭穆

4、日常

　　七月十七日，农历六月十九。天刑当值，凶星暗伏。诸事宜慎，动则招咎。
　　宁岚城。
　　山峦在天际线上层层叠叠地铺展，晨雾在山腰间逶迤而行。清风掠过山谷，拂过松林，留下独属于塞北高原的凉意。
　　群山环抱之中的小城尚睁着惺忪的睡眼，北山上的独栋小院却已经完全清醒。
　　六点整，后院的训练场准时出现了两人的身影。
　　白皓云站在综合训练架前，伸手探上横杆，开始了每日的例行训练。窄距引体、杠上支撑、悬垂举腿……每个动作都标准到无可挑剔。汗水浸透他后背的布料，勾勒出完美的倒三角轮廓。
　　他喜欢这个时刻。宁岚城的群山在四季更迭中流转苍霭，而此时，山巅正被第一缕晨光染成金色。
　　夜穆云则在另一侧的负重区调整杠铃片，金属的碰撞声打破了晨间的寂静。过顶深蹲、平板卧推、反手划船……每个动作都能当教学示范。汗水顺着她的颈线滑过，最终坠落在训练垫上。
　　她喜欢这个时刻。宁岚城的天空在日升月落间瞬息万变，而此时，天际正褪去夜色，迎来曙光。
　　白皓云做完最后一组训练，落地时几乎没有声响。他转头看向夜穆云的方向，正好对上她放下杠铃时投来的目光。
　　这是他们十四年如一日的默契。无论寒冬酷暑，他们的训练从不懈怠，连时间都精确到分秒。
　　两人走向训练场中央。那里悬挂着特制的沙袋，表面暗红色的符文几乎与黑色皮料融为一体，只有站在特定角度才能看清蜿蜒的纹路。
　　白皓云率先出手，一记直拳击向沙袋。沉闷的撞击声中，沙袋纹丝不动，表面的符文却泛起了微光。夜穆云一个侧踢，精准命中法阵核心，那里骤然亮起了一个红点。
　　两人的攻势迅猛凌厉，符文节点一个接一个亮起，最后在沙袋表面连成一张完整的光网，标志着本次训练已经达到标准强度。
　　六点四十分，体能训练准时结束。两人同时收势后退，沙袋上的符文也暗淡下来，最后完全隐没在皮革中。
　　夜穆云右手轻抬，一柄长剑凭空显现，落入手中。拔剑出鞘的下一瞬，一招“流云追月”已经横扫而出，直取白皓云左肩。剑势森寒凛冽，却在距离肩头三寸处精准收力。
　　白皓云手中的长剑几乎同时出鞘。他格开夜穆云的攻势后借力反攻，“秋风扫叶”惊得地上的落叶在空中回旋飘摇，又散落在训练场边缘的石板上。
　　晨光中，两道身影交错闪转，每一剑都杀气腾腾，却总能被对方挡下。几只早起的山雀被这生死相搏的剑势吓得不敢再围观，扑棱着翅膀逃向天空。
　　远处传来电子钟的声响——是邮政局那座老旧的钟楼，播放着固定的音频，为全城的人们播报时间。悠长的余韵拖曳着所有旧时光和新岁月，让老人们想起儿时听过的铜锤敲击钟壁时震颤的回响，也让孩童们记下此时电子发声器传来的略带失真的音波。
　　“七点了。”白皓云后撤几步，随手抹了把汗，“收拾收拾，吃饭吧。”
　　夜穆云收剑入鞘，抬手一抛，长剑便化作流光消散。
　　她走向家门：“你今天的‘回风拂柳’用得不错，就是第三式转换慢了半拍。”
　　白皓云弯起嘴角：“下次改进。”
　　夜穆云执筷的手顿了顿。她看着对面白皓云跟行军打仗一样的进食速度，皱起了眉头。
　　“吃慢点。”她伸手越过桌面，屈指敲了敲白皓云的小臂，“又没人跟你抢。”
　　白皓云咽下嘴里的小米粥，这才开口：“今天要审三份勘探报告，财政报告也还没认真看，不准备早点去办公室？”
　　夜穆云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在他碗里：“哪天不是这样，着什么急？”
　　“咱们的周报还没写。”白皓云看夜穆云碗里的粥还没怎么动，便也放慢了动作，“上次迟交了一天，被锦城说了半小时。”
　　夜穆云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他是族长还是咱们是族长。”她三两下把鸡蛋壳剥好，也稍稍加快了吃饭速度。
　　窗外的鸟鸣和碗筷轻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是每个清晨的固定曲目。
　　当最后一口粥咽下，白皓云刚要起身，夜穆云已经先一步收走了他的碗，转身将碗筷都放进洗碗机。白皓云两下把桌子擦干净，又把椅子推回原位，顺手打开窗子，让家里进点新鲜空气。
　　收拾妥当后，两人在家门前短暂停留。白皓云替爱人整了整衣领，夜穆云则捋平了他衬衫肩部的褶皱。他们额头相抵，在晨光中交换了一个轻吻。
　　踏过前院的青石小径，两边草坪上的蒲公英开得正盛。
　　白皓云的指尖擦过夜穆云的手背，指腹在她虎口的茧子上停留。夜穆云放慢了脚步，握住爱人的手指，感受到熟悉的温度。
　　这一刻，他们还是白皓云和夜穆云——会在沙发上互相倚着看书的爱人，会一起挑选洗衣液的亲人，会在深夜为对方留一盏灯的家人。
　　就在走出院门的一瞬间，两人的肢体语言悄然改变。
　　白皓云的肩背挺得笔直，笑意在脸上凝固成完美的面具；夜穆云眼中的温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敢直视的淡漠。
　　他们迈步的节奏依然一致，却已经披上了名为白族长和夜族长的盔甲。
　　院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将那些蒲公英、晨露和松针的清香，连同不足为外人道的温柔，一起锁在了另一个世界。
　　七点五十分，两人并肩步入位于主楼顶层的族长办公室。
　　今天没有客人来访，也没有需要正装出席的活动，白皓云只穿了件基础款白衬衫，纽扣严谨地系到最上面一颗，袖口却随意地挽到手肘。夜穆云将长发用木簪挽起，几缕发丝垂在耳侧，与衬衫领口若隐若现的银线刺绣完美呼应。
　　白皓云习惯性地在落地窗前驻足片刻。从这个高度能望见整座小城在脚下苏醒，炊烟从早点铺的蒸笼里升起，学生们的校服在街巷间连成流动的蓝白色溪流，远处的菜市场已经支起彩色的遮阳伞。
　　夜穆云则径直走向咖啡机。按下开关时，她看见咖啡豆袋子下压着的便利贴，潦草地写着“记得补货”，是二当家花锦城昨晚巡查时留下的。
　　研磨咖啡豆的轰鸣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开，但两人谁都没皱一下眉头。这噪音就像他们的闹铃，宣告着工作状态的开启。
　　白皓云已经解开电脑锁屏，屏幕上跳出一行行待办事项，最上方用红色标注着“紧急”的是明越项目的报告。
　　夜穆云将咖啡杯放在他左手边，看向电脑屏幕：“明越那笔生意怎么了？”
　　“朱林茂凌晨三点发的邮件，看来是被折腾得不轻。”白皓云伸手去摸马克杯，眼睛仍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没注意到杯中液体的颜色比平日深了许多。
　　咖啡接触舌尖的瞬间，过于浓郁的苦涩让味觉细胞集体叫嚣起来。他艰难地咽下那口咖啡：“您没放奶吗？这比命都苦啊。”
　　夜穆云已经仰头把咖啡一饮而尽，用拇指抹掉了唇边的咖啡渍：“那瓶奶就剩个底子了，只够一个人的，你凑合喝吧。”
　　白皓云无奈地摇摇头——剩下的牛奶在谁的杯子里不言而喻，却还是喝完了那杯不亚于中药的热美式。
　　“对面在分成上老是想贪小便宜，”他放下杯子，在键盘上轻敲几下，调出合同细则，“今天得问问具体情况。”
　　夜穆云起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如果对方实在不识相，我们也不缺合作对象。”
　　白皓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日程表的某一行：“下午两点半，有个族人约了见面。先看勘探报告吧。”
　　办公室内一时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键盘敲击的轻响。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大理石地板上铺开一片金色的光毯。当阳光即将爬上桌面时，白皓云打了个响指，纱帘应声展开，将气势汹汹的阳光过滤成朦胧的光晕。
　　十一点，是手下汇报工作的时刻。
　　听到三声轻缓的敲门声响起，夜穆云头也不抬地应道：“进。”
　　门被无声地推开，三当家叶知秋抱着一叠文件走了进来。
　　“族长，这是上个月的人力调动总结报告。”他将文件码放在办公桌空出的一角，边缘与桌沿精准对齐。
　　放下文件的一瞬，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素面戒圈反射了一点阳光，投在白皓云背后的墙上，打下游弋的光点。
　　白皓云接过文件，快速翻动纸页：“有什么异常吗？”
　　叶知秋略一躬身：“整体没什么问题。”他像是刚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补了一句，“信息部新来的那个工程师，好像是朱老的远方侄子。”
　　夜穆云手中的笔在纸上顿出一个墨点。
　　她一抬眼，叶知秋立刻局促地搓了搓手：“当然，他的简历还是很出色的。只不过上次，财务部那个做假账的，是朱老硬塞进去的外甥女……”话尾巧妙地消失在空气中。
　　白皓云轻哼一声，将文件合上：“这老家伙又不安分了是吧？”他转头与夜穆云交换了一个眼神，“你先去忙吧，必要的时候替我们敲打一下他。”
　　叶知秋松了口气，肩膀明显放松下来：“我明白。”他恭敬地后退两步，离开时还不忘细心地将门带至虚掩。
　　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白皓云的声音传来：“知秋。”
　　叶知秋立刻停住脚步，半转过身。
　　“下次，”白皓云低下头，继续在纸上书写，“直接说重点。”
　　叶知秋低头应了声“是”。
　　这个体型魁梧得像头熊的男人，脚步声却轻得像一片落叶。他的身影在走廊上一闪而过，转眼就消失在转角处。
　　办公室重归寂静不到十秒，门被猛地推开——另一位三当家简亦繁快步走进来，细高跟在地面上敲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族长！”她将一叠装订整齐的报表拍在桌上，烫金的文件夹边缘在实木桌面上磕出轻响，带起一阵馥郁的玫瑰香水味，“审计报告我都核对完了，连小数点后三位都没放过！”
　　夜穆云接过报表，快速浏览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辛苦了。”
　　趁着夜穆云在专心看文件，简亦繁迫不及待地绕到她身侧，精心打理过的栗色卷发拂过夜穆云的肩头：“下午陪我去逛街好不好？Chanel新到的早秋系列简直美死了，还有那个限量款的……”
　　看到夜穆云刚要张口，简亦繁立刻先发制人，竖起三根手指：“三个月！”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已经整整三个月没陪我逛街了！上次答应我的爱马仕配货到现在都没兑现！”
　　夜穆云放下报表，抬头看向简亦繁：“行，我尽快把今天的事搞定，下了班……”她停顿了一下，在简亦繁期待的目光中妥协道，“下午三点以后，全程陪你，好不好？”
　　简亦繁立刻笑逐颜开，钻石耳环随着她雀跃的动作闪烁出彩虹般的光晕：“那我这就去预定JeanGeorges的位子！”她优雅地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一指白皓云，“白族长不许跟来，上次你俩全程都在谈公事，烦死我了！”
　　白皓云无奈地一摇头：“我保证不打扰二位的购物时光。”
　　简亦繁心满意足，像只花蝴蝶般翩然离去。
　　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轻笑出声。
　　白皓云将那份被简亦繁扒拉得偏移了45度的文件重新摆正，边缘与桌沿恢复完美的平行：“亦繁还是这么风风火火。”
　　夜穆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上次答应她的包，确实拖太久了。”
　　下一瞬，电脑屏幕上的微信图标亮起，花锦城的消息弹出：【今天下午该交周报了，我猜您二位还没开始写吧？】
　　这话带着一点调侃的意味，显然对两人的“恶习”心知肚明。
　　白皓云笑了笑：“锦城别的本事没有，催周报倒是一等一的准时。”他扭头看向身边的夜穆云，“老规矩？”
　　夜穆云已经点开了周报模板：“我打草稿。本周盗墓组在霖城发现一座唐墓，出土了三件一级文物，已经出手了，尾款下周二前到账。”
　　“算卦组那边接了个大单，”白皓云接过话头，“给某位高官算仕途，收了二十万定金。那卦象我看了，凶多吉少，但钱还是要赚的。”
　　夜穆云敲下回车键：“杀手组上周完成了九单，其中一单是‘那边’特派的任务。”她侧头看了眼白皓云，“有个目标临死前说要做鬼来找我们报仇。”
　　“让他来，”白皓云嘴角的笑意不减，“正好试试新研究的驱鬼符。”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打草稿，一个润色措辞，偶尔交换意见，简报很快成形。
　　白皓云看着屏幕上一行行的文字，忽然笑出了声：“这周报写得比上市公司财报还规范。”
　　夜穆云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逐行检查着周报终稿：“毕竟我们是‘正规’组织。人力、财务、信息、‘生意’，每个部门都有SOP。”
　　她点下“保存”键，示意白皓云再检查一遍——重要文件必须经过两位族长双重确认。
　　白皓云从头看了一遍文档。【夜凤家族第29周工作报告】下方，各个部门的业绩整齐排列，盗墓组的文物清单、杀手组的任务完成率、算卦组的营收增长曲线，还有一些来自异常现象调查与应对部的秘密任务明细，乍一看确实像极了某家上市公司的周报。
　　他把核准通过的文档拖进聊天窗口，发给花锦城：“说真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比那些白领还像白领。”
　　“至少我们的‘公司福利’比较特别。”夜穆云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窗外。训练场上，几十个年轻人正在两两对练，隐约能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
　　正午的钟声适时响起，两人起身走向私人餐厅。
　　一路上，执勤的族人挺直腰背，来往的族人停下脚步，无声地点头或是微微鞠躬致意。白皓云和夜穆云对每个问候都回以礼貌的颔首，不显得疏离，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骄傲。
　　二楼的走廊拐角处，几个年轻的族人正挤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分组意愿表要怎么填。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突然瞪大眼睛，用手肘猛戳同伴：“族长！活的！”
　　年轻人们闻言抬头，个个双眼发亮，有个男生还夸张地来了个九十度鞠躬。
　　“族长好！”
　　白皓云脚步未停，回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夜穆云则略微侧首，目光掠过那群年轻人。
　　马尾辫女生立刻屏住了呼吸——那双眼眸深邃又冰冷，当夜穆云的视线扫过时，她甚至错觉自己正凝视着一泓深冬的寒潭，水面倒映着孤清的新月。
　　他们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夜族长刚才看过来的时候，我气都不敢喘……”
　　“白族长笑起来真好看啊！”
　　“我天，回去我得跟那帮没来的家伙炫耀一个礼拜……”
　　转过走廊拐角，白皓云轻声道：“新人？”
　　“嗯，”夜穆云点头，“上周刚通过考核的那批。”
　　“希望他们的工作热情能持久一点。”白皓云笑容不改，声音却带着冰冷的评判。
　　夜穆云面色冷漠，语气却轻快了些：“要对年轻人抱有一点希望，好不好？”
　　白皓云带着笑意看向她：“这话说的，跟咱们有多老一样。”
　　说起来，他们今年刚满二十，还未必有那帮新人年纪大。
　　只是他们太过优秀，早早把自己活成了家族的传奇——六岁开始接受训练，十二岁正式接任族长，二十岁便已成为所有人眼中不可逾越的高山。
　　成为传奇的好处当然不少，譬如所到之处，敬仰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可不好之处，就是总觉得自己已经作古，和族谱上早已逝去的人们并排而列，成为了某种象征。
　　餐厅的门近在咫尺，清蒸鲈鱼的香气混着凉拌苣菜的清苦飘来。两人不约而同放慢脚步，任由那些热烈的目光，如同初夏的藤蔓，悄悄攀上他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