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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过往云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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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大概是因为疲惫,他靠在公交车的椅背上,一路都没有说话。我把手揣进口袋里,碰到小熊毛茸茸的轮廓,还是决定在路上就把那只小熊送给他。
他昨晚一定又晚睡了。很早我就发现,他偶尔晚上会睡得很晚。每次问他,他也几乎不说什么,只是摸摸我的头:“别在意。我只是喜欢一个人看星星。”
那时候我还小,被他话里的星星吸引:“城市里是不是看不到这么多星星?”
“对。”他笑起来,伸手给我刚刚长长的头发扎了个小辫子,“看不到。城市里高楼的灯光要比星星还亮。”
后来我终于看到他说比星星还亮的城市灯光。如果不是知道他轻柔的寂寞,我想我会更喜欢城市里那样明暗闪烁的光芒。
“时扬。”我小声喊他,双手背在身后,“看我。”
他在公交上靠着窗,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嗯?”
他偏过头来,眼睛弯弯地笑着看我:“怎么了?”
我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不知道是因为秘密即将揭晓的快乐还是一点点紧张:“送你一个礼物。”
在他含笑的注视下,我终于把那只都要被我捂热了的棕色小熊拿了出来,放进了他的怀里。
还没等他有机会说什么,公交车忽然一个急刹。我本来侧着坐,身体失去平衡,本能地惊叫一声。他反应很快,伸手来拉我。我被他一拽,一时间分不清方向,头重重磕在前面座椅的椅背,捂着头在全车人的抱怨声里眨了眨眼睛:“哎哟。”
“哎哟什么呀。”他一下子笑了,“痛不痛?给我看看。”
我看了看他。他右手抓着那只小熊,捏得也很用力,小熊的耳朵都变成一个大一个小。“没事。”我笑起来,揉了揉头放下手指指小熊,“你要把它捏扁了。”
“对不起啊。”他仔细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终于笑起来,“你刚刚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多少钱啊?”
“你猜嘛。”我说,“喜欢吗?是不是和我头像的那个小熊很像!”
“真的很像。”他拎着小熊的吊环举到半空。穿着牛仔背带裤的小豆眼小熊委屈地和他对视,看得我跟他都笑起来,“谢谢,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我从他手里拿过那个小熊,指着那个吊环解释,“它上面有环,可以挂在包上的。”
公交又重新开始摇摇晃晃。他把小熊别在了他外套的拉链上:“先别在这里吧。”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作祟。我看着他拉上拉链,小熊就跟着拉链一起,在他心口前的位置摇摇晃晃,小小亮亮的塑料眼睛倒映着拉链上反射出的日光,好像连着我的心都一起鲜活了。
“时扬,”我说,“你也用这个做头像好不好?”
“好啊。”他笑着说,“那要等我给它拍一张好看点的照片再说。”
小熊的出现让我们好像重归于好了。三十分钟的路程,总感觉去的时候因为期盼,所以显得要更快一点。直到我们终于到站,他牵着我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时,公交载着上上下下的行人,恰好从站台起步发车。我们在往前走,身后车辆和流云一起,在我们身后的世界里缓慢地平行着流转。我们都没有说话。天气已经有点热起来了。也许是记着我的话,他牵着我手的时候慢慢就只牵一半。微风流过我们微微汗湿的手心,带来的蒸发时的微凉感觉让短暂的沉默变得更加微妙。我想松开手,但问问心,又终归还是有点舍不得。
田埂帮助我们解决了这一切。最细最细的田埂,难走的地方只能一个一个地过。春天开始时播种下的作物,现在有的已经长出一点点绿色的痕迹。我跟在他身后,有意追着踩他的影子。他笑着回头,说:“别闹,小心摔下去。”
“怎么会。”我正低着头看他影子的位置被新的阳光替代,土壤向下延伸,颜色越深就越接近田垄间潺潺的流水,“你看,有狗尾巴草。”
那丛狗尾巴草还小,长在不容易摘到的位置。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想要?”
“它们还小。”我摇摇头,“去前面看看好了。”
我总觉得狗尾巴草长在田间,天生就容易被好事的孩子拔下来当玩具丢掉。对不起啊,我心里默念,谁叫你长的位置不好,还让我有机会说服自己这些都是杂草,本来就可以摘下来扔掉。
“那一丛大。”盛时扬忽然说,笑着回头看我,“你要不要?”
我们已经走出了那一条田埂。回头去看,光秃秃的天地间,细弱的流水倒映着明亮的天空,绿色的作物正在抽芽生根,小小的狗尾巴草还在一点一点地长大,公路与公交车站慢慢缩成很小很小的一点。我回过头,他那么明媚的笑容就与春光一应一和,和所有鲜亮的景色与记忆一起晃了我的眼。
“要。”我小声说,听到自己心跳如擂。
这就是春天——万物复苏的春天吗?
他真的就去摘,用一点力掐断狗尾巴草细细的茎,把那些长又柔软的一起放在手心。我在他身后看着他摘,忍不住说:“够啦,时扬!”
“够啦?”他转过来看着我笑,目光晃了晃,落在我身后更远的地方,“小溪,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我也回头去看:“是呀,春天到了。”
“嗯。”他站起身,走到我旁边,“前几周上的那部电影,也是讲春天的,很好看。”
“是那部《过往云烟》吗?”我抬头,“我还没看过,是讲什么的?”
他笑了:“就讲那些吧,暗恋,追女孩子,青春什么的。取景叙事都很好,拍得很漂亮。”
“文艺青年盛时扬会喜欢的电影。”我评价。
他敲了我的头,笑得眉眼弯弯:“你想看吗?”
“想呀。”我那时候对课堂窗外的一切事情都感兴趣,想也不想就回答,“下次有机会可以去看。”
下次是什么时候?我问自己。
下午的阳光正好迎面照亮了我们回去的方向。我抬起头,不小心被阳光刺了一下,余光里遥远草野上的绿色扑面而来,将他的声音也一起带到了我耳中:
“小溪。”
他叫我名字,把手里的狗尾巴草递给我,回过头来问我:“那你愿意跟我一起看电影吗?”
狗尾巴草柔软的绒毛在我手心里跳了一下,雀跃地在春天的风里慢慢摇晃着。
“什么时候?”我问他。
他歪着头看我,笑了,轻轻地把我弄乱的头发理顺:“也许……现在?可以吗?”
他邀请我看电影了!我想。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幸福,在前一秒钟被喜欢的人邀请去看一部关于喜欢的电影。电影院里的故事总是浪漫的,满载着情人、约会和青涩的恋爱故事,也许与现在的我和他还不太相衬,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可是——
“现在不行。”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假思索地就开口拒绝我慌乱的心跳,“我还……”
也许我觉得这样的邀请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心潮澎湃的春天提出,也许我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欣喜,潜意识感觉某个求而不得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因而希望回避我呼之欲出的感情——
他有点惊讶。我看着他,心跳骤然加速,心口是一种落不下的、过电般的喜悦与刺痛。我说不清我为什么要拒绝,但也并不后悔,有些时候我觉得我的心比我的想法要更快一步:“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好吧。”他笑起来,从我手中抽走了一支狗尾巴草,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手心,随意地在指间绕着,“我们小溪开始有心事了。”
他喜欢这样,在我面前就忍不住要装成大人。我什么话也不说,低着头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就跟他告了别。我躲在墙后,看着繁花下他影子一点点拉长消失,只留下一把狗尾巴草和他手里柔软的那一株。我留了一株最好看的,其余的都插在松松的墙头。我其实没有想好要做什么,只是记得他说的那部电影的名字。我猜他应该会自己一个人去看吧。我想如果我和他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一起看这部电影,是不是就像在地球两端互相望向彼此的眼睛。
我一点点莽撞的心思,难懂得就像弄不清风向就急着放飞的风筝。
等到小路的末尾都看不到他的影子。我书包一扔,跑进家里,冒着被妈妈骂的风险,一回家就打开了属于爸爸的那台台式电脑,搜到了《过往云烟》的线上影片。我有意登上q/q,让我一只小熊的头像亮起来,不用往下拉就在置顶看见他一片叶子的头像。我没有给他发消息,移动鼠标把q/q界面最小化,等着他什么时候发现我。电影里男女主正在相遇,看样子像是初见的场景。很老套的故事,下雨天,撑同一把伞,右上角是朦胧的绿色树影。忽然那女孩跑开了,不知是到家了还是跟那男生吵了架。男生追上去,和女生一起消失在街角。我还想继续往下看,只是因为暂时还看不了全片的缘故,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正在搜更多有关这部电影的视频,忽然就听见我那样期盼着的q/q提示音,想要点开视频的手一下子就顿住了。
电脑最下面q/q的标志一跳一跳,像一颗小而鲜活的心脏。我故意不看,想要晾他几分钟,只是电脑里电影在放什么已经完全看不进了。明明暗暗的光打在我的脸上,妈妈偶然从门口路过,进来批评我又不爱惜眼睛。我随口应付着,等她出了门,又怀着虔诚而庄重的心态缩回椅子上,看着那个光标一直闪一直闪,我就笑起来,喃喃地说,妈妈,我在恋爱呢。
然后我忽然福至心灵:盛时扬,原来我喜欢你啊。
心口发麻的感觉还没有消失,我微微颤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鼠标。q/q自动打开,我看见他的头像变成了一只穿着背带裤的小熊,抱着一支狗尾巴草,背景是上午我靠过的他家里那面落了光的墙壁,用塑料的黑色鼻子看着镜头,明亮地在我的青春里一下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