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诗》三钱春休

7、真心

　　作文比赛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从他的城市回来以后，他好像终于放下了一些心中小小的芥蒂，慢慢不再有意地在和我聊天的时候回避有关城市的话题。除了以自嘲的口吻谈论他初到这里时的无所适从，他也会跟我聊广场中央的大屏幕，过年的时候人们都聚在广场上，等着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就一起放飞手中所有的气球；他告诉我其实大城市里的老师也很凶，有时气急了也会拿三角尺啪啪地敲着桌板。他说大家的生活压力都很大。那里的房子很贵，买菜很贵，有些学校只有家里特别有钱的人才上得起，有的人出国发展，又要花更多的钱。发展的速度太快，每个人都在特别努力地往上走。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半躺在椅子上，是一个很放松不设防的姿势。偏过头看我的时候，眼睛里漂亮的光线和外面的晨光同色。
　　我看着他眼睛中倒映出来的我的影子，忽然就想到作文比赛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趴在床上翻着老师给的历年作文集，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忽然问我：“小溪，人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他点点头，仍然抬头看着我视线里看不到的天空：“你会期待吗？”
　　“期待什么？期待成功，还是结果？”我问，“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看起来那么难过。他听到我的问话，终于回头看我，从窗户那里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重新站在灯光下的时候，好像一下子从渺茫的天地退到了喧闹的人世间：“没什么。只是我总感觉好像人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都会一下子觉得世界很空。”
　　我很想安慰他，但总感觉此刻的他大概会拒绝所有的安慰，嗫嚅很久，最后才轻声说：“我还在这里呀。”
　　他愣了一下，轻轻笑了，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我脸红着，察觉到他的手指很凉，“那真是太好了。”
　　那天他眼睛里倒映着城市的微光，闪烁得像天上的某一颗星辰。
　　“你不开心吗？”我从回忆里抽身，看着被风吹起的窗帘轻柔地拂过他书桌上的纸笔，轻声问。
　　“没有。”他笑起来，坐得更正了一些，“我只是忍不住去想这些东西。”
　　他又开始讲和城市有关的事情：“小时候我有一些同学，虽然成绩没有那么好，但他们画画、唱歌都很厉害，却还是会被逼着学习，好像只有成绩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成年人也是。为了更高的工资只好加班，生怕被社会淘汰，或者让别人失望。”
　　“这样会很累呀。”我忍不住说。
　　也许是因为他心情不好，或者是他父母这一周又出差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话题讲到这里。我知道这或许是他试探的求助，可是这样的话题总让我感觉自己很没有用，没办法解决他的茫然，也没办法安慰他的沉默。
　　“是很累。”他仰躺在椅子上，用手里的作文本盖住了眼睛，“可是没有办法，小溪。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的。也许是因为我们还小，所以爱情、欲望、梦想，就像烟酒一样对我们有强烈的吸引力，但一碰就容易上瘾。我有时总会觉得其实沿着社会发展的大流方向长大是最安全的，可是最安全的又好像是最可悲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静静地听着他与我交缠的呼吸。
　　和他相处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做回和他初遇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因为我什么也不懂，所以他可以像一个大人一样，在迷茫时向我说一些奇怪的话。其实他不知道，我不会永远都是那个什么都不要的孩子。很多东西随着我慢慢长大，其实也就慢慢地懂了。
　　懂了他刚才说的爱情、欲望和梦想，懂了他卸下防备后向我毫无保留的心，懂了我意识到心动以后反而退避三舍的渴盼态度。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真心在我看来简直是一种隐秘的许可。我忍不住开始回忆，回忆他每一个不明意义的沉默、带着微笑的出神，和不合年纪的牵手。
　　向往，欲望，期待，失落，还有茫然、苦涩、空想，以及独属于青年人的爱情的煎熬。这些是我也可以想的吗？也许他对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还是因为我个人的心态变化，才会从他的一言一行中都解读出异样的含义——
　　“但可能累一点生活就会好一点吧。”他沉默很久，补充了一句，望着窗外笑了一声，一下子把我从漫无边际的幻想里拉回了现实，“所以他们才总是很忙，我也跟着很忙。虽然我不懂这样的意义是什么。”
　　一阵沉默。他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纸页的边缘，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很久，忽然出神般伸出手，轻轻地按在我无意间用力攥紧的双手上：“别在意。不说这个了。”
　　我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他。他注意到我的动作，好像突然回神一样，一下子仓促地缩回了手，“……小溪，也许什么也不懂也是一种幸运。”
　　“……不说这个。”我盯着他仓皇避开的目光，忽然意识到他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我手背上，下意识抽了口气，胡乱抓起作文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我们不想了。你快点写，写完我们就可以出去玩了。”
　　“啊？……好啊！”他语气里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无措，好像连我的慌张都没有注意，拿着他那一支快没墨了的中性笔把笔帽拔开又按上，“写不出来——你来替我写好了。”
　　我明白他在试图缓解刚才的氛围，也努力忽略掉自己响亮的心跳，跟着他笑起来，学着他的样子严肃地说：“还在浪费时间。”
　　“小溪。”他笑着用手盖住了眼睛，“你去外面吃点水果，我半个小时内就能写完。写完我们逛商场去吧。”
　　“真的吗！”我一下子跳起来，连他是不是刻意让我离开也忘了想，自己都被自己声音里的欢欣吓了一跳，“好！来去的车钱我要自己出，你不要又请我！”
　　他笑声追着我出门。我贴着墙，双手贴上脸颊，不意外地摸到泛热的红晕，又想起刚才我拙劣的雀跃，明明前一秒还在为他沉重的心事和我说不出口的悸动难过，后一刻就硬要演一场没心没肺的欢喜，就问自己，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越来越喜欢往他这里跑，为什么看到他的时候心中会涌动起异样的感受，和之前看到任何一个朋友的感受都截然不同。我已经长得足够大了，足够分清楚每一种感受的不同，却又还是不够大，没办法把每一种心情都了解清楚。不能向任何人说——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已经长大了，不再习惯为了一点小事流泪，也不再习惯跟爸爸妈妈谈论自己隐秘的心事。他家走廊上总是有一种安静的阳光味道，这一句或许可以告诉别人。
　　然后我一抬头，窗外的阳光落了半边在我身上，恰好照亮了我心口的角落。
　　商场是这两年新开起来的，离这里坐公交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四十分钟以后，我和他已经坐在不太稳当的公交车上。我自己带了一点零花钱。对大型商场的新奇和兴奋短暂地压过了我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下车的时候我抬头望着不远处商场的门口，轻轻拽了拽盛时扬的袖子：“我又想起我们一起去参加作文比赛的时候了。”
　　“嗯？”他在我身后下车，“商场让你想到城市吗？我之前不就说过，小镇里都会有的。”
　　“是啊。”我回过头，弯了弯眼睛，“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有的。”
　　在里面大致逛过一圈以后，我只好承认，里面没有什么东西是我需要或者值得买的。漂亮的连衣裙，我们连走都不会走进去。一些零食和干果店，我不明白为什么和小镇里面一样的东西，却要卖这么高的价格。盛时扬告诉我是因为他们店家在这里卖东西，还要付租这间店铺的费用，所以为了赚回本钱，一般定价都会比其他地方更高一些。我说这就是投资回报的一种方式吗？他笑起来，说：“你怎么知道这个词？”
　　我抬头看他：“我为什么不能知道这个词？”
　　之前在他家里想过的那些想法重新回到我的脑海中。我原来以为盛时扬终于愿意跟我讲他的心绪，是终于把我当做和他平等的人看待，可是他总是这样。以一岁多的年纪差为由，每次都在话题的最后把我推得很远，每次有所袒露却又不说清楚，好像他自作主张的表达和不表达我都必须全盘接受。
　　“对不起。”他看出我不高兴，带着一点小心翼翼、愧疚地牵了牵我的手，“别生气。我总是觉得你还小。”
　　“盛时扬。”我一字一顿地说，手伸进口袋里，摸到我带来的几张纸币，更加坚定了说话的语气，“我已经长大了。我长大了！
　　“我知道啦。”他空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头，“对不起。”
　　后来重新回忆起来，其实那时候他的语气就有点低落下来了。但当时的我总觉得他总把我的任何情绪都当作小孩子闹脾气，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说：“别闹了。我不是在开玩笑。”
　　他轻轻愣了一下，目光往下移了一点，忽然就松开了原本松松牵着我的手。
　　我觉得奇怪，抬头看他。
　　他没有看我。午后的阳光安静地落下来，将他每一根发丝都照得很亮。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就跟着他注视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他视线飘飘忽忽地落到更远的地方，好像穿过商场的所有店铺之外，望到对面日落时地平线的方向：“我知道了。”
　　“长大很好呀。”我不懂他为什么又沉默，微微烦躁地转了个身，一边仰头看他的侧脸，“我可以自己买东西，自己赚钱，自己有能力养活自己，还可以做很多小孩子做不了的事，比如喝酒，还有谈……”
　　盛时扬忽然笑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小溪，你才多大呀。”
　　“我快十六岁了。”我说，忽然感觉有点气闷。
　　他笑着说：“但我总觉得你还小……别生气。”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盛时扬率先开口，像解释又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糊涂：“小溪，我总需要有一个理由，好让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对你，或者说……”
　　他转过头笑着看我：“我就只做你的朋友不好吗？你想让我做你的……什么？”
　　什么意思？我看着他，好想问，但又只能回答：“没有不好呀。”
　　“那就好了。”他说，“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不高兴。”
　　我们都没再说话。我终于冷静下来，自己想着他的话，总感觉他没说完的那一句里，是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我听不懂，一颗心跳得几乎都要让我不舒服了。什么叫“只做你的朋友不好吗”？时扬，你到底是在问你自己，还是真的只是在问我？
　　盛时扬，我想，你在试图说服自己什么？
　　之后他没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走到了商场的尽头。他抬头望望，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好。”我点头，眼睛一路看着右边一点点退到我身后的商店，忽然就在一家店铺里，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就停下了。
　　他被我拽得一顿：“怎么了？”
　　我摇摇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心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完整的想法：“你到门口去等我吧，好不好？反正这里离出口不远。我想买点东西。”
　　“嗯？”他有点诧异，然后又笑起来，“我不能知道吗？”
　　“别管啦。”我推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你先去。”
　　店里排队队伍有点长。我摘下一开始就看到的那只穿牛仔裤的棕色小熊，又随便拿了个本子就站到队伍末尾。本子是为了掩饰，重点是我手里的那只小熊——它不便宜。但是它和我的头像里那只小熊简直一模一样。圆圆的鼻子，圆圆的眼睛，塑料的质感里也有明亮的光，毛茸茸的身体。我要把它买给盛时扬的。
　　队伍移动得很慢。我没戴表，不知道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就听到他叫我，声音由远及近：“小溪？”
　　“来了！”我被他吓了一跳，确认过他还在出门的地方等我，站在排队的队伍里下意识地缩了缩，“你在门口等我就好！”
　　好像又听到了他的笑声。我终于付完了钱，把那只小熊塞进我的口袋里，拎着其他的东西向他跑过去。他站在商店出口，听到我的脚步声就转过身来，笑着向我张开双臂又停下了，还算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袋子：“买了什么？”
　　“买了一点平时能用得到的。”我说，“别看我啦，没乱花钱。”
　　“好。”他笑起来，“那回去吧。”
　　他一手插兜，在春天的风里迎着日光转身，风把他的衣角也吹起来了。我小跑着跟上，心里自己想着，刚刚他是不是看我跑过来，下意识就想抱我。
　　为什么不抱？我跟在他身后想。如果你一点都没有我的那种奇怪的感情，抱一下你只会听到我快得莫名其妙的心跳。
　　一跑起来，口袋里的小熊就轻轻地撞在我的身上，像一颗快要蹦跳而出的、喜悦的真心。
　　我好想被他知道，又害怕被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