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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揭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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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屋的灯光依旧冷白,但或许是夜深了,竟也显出一丝疲沓的暖意。空气里残留着晚餐的淡淡余味——是波本煮的咖喱,味道意外地正宗,连一向对食物没什么表示的黑麦都多添了半碗。
此刻,黑麦已经回了自己房间,客厅里只剩下波本和索泰尔纳。
波本刚洗完餐具,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操作台上最后一点水渍。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这不是枯燥的家务,而是一项需要精密操作的任务。
索泰尔纳则依旧蜷在长沙发的老位置,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但她敲击键盘的手指已经慢了下来,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让她感到一丝倦怠,更多的是一种难以驱散的…烦躁。
和这两个人,尤其是波本,朝夕相处所带来的心理压力远超预期。他观察力太过敏锐,言行又常常带着试探,让她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维持着“索泰尔纳”的冰冷外壳。
就在这时,波本放下了软布。他转过身,倚靠在操作台边,目光落在索泰尔纳身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打量着她。那目光不像黑麦那般直接锐利,却更像是一种缓慢的、细致的扫描,带着情报专家特有的剖析感,让索泰尔纳后颈的寒毛几乎要立起来。
她强迫自己无视这道视线,将注意力更集中地投向屏幕上一行滚动的代码。
“说起来,Sauternes。”
波本终于开口了,声音听起来很随意,甚至带着一点闲聊般的轻松,与他审视的目光截然不同。
索泰尔纳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发出一声表示“在听”的鼻音:“嗯?”
“你的易容技术,”波本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后知后觉的赞叹,“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完美无瑕,毫无破绽,连最细微的表情肌理都模仿得栩栩如生。”
他微微歪头,紫灰色的眼眸在灯光下闪烁着好奇的光泽,像极了求知欲旺盛的学生。
“说起来,作为你‘亲手’调教出来的学生……”他刻意加重了“亲手”两个字,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我的技术不知道有没有学到老师的一两分精髓?”
索泰尔纳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来了。他又在试探。
她缓缓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蜜糖色的眼眸里是一片沉静的冷漠,仿佛他说的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所以?”
波本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他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些距离,但依旧保持在不会令人反感的范围内。
“所以,”他拖长了语调,紫灰色的眼睛紧紧锁住她,里面翻涌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探究,有固执,甚至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期待,
“老师要不要亲自检验一下学生的学习成果?”
他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那个总是随身携带的、装着各种伪装用具的黑色手提箱。
“让我来为你易容一次怎么样?就现在。”
空气瞬间凝滞了。
索泰尔纳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下的按键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他想干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警报般在她脑中尖啸。
近距离的接触,意味着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睫毛、每一次呼吸的频率都将处于他极致的观察之下。任何一丝不自然,任何一点属于“折笠祐羽”而非“索泰尔纳”或“甘酒薰”的微小习惯,都可能在他敏锐的感官下无所遁形。
更不用说,让他那双熟悉各种人体结构、善于发现伪装破绽的手,直接触碰她的脸……
风险太高了。高到近乎愚蠢。
她几乎要立刻冷声拒绝。
但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她看到了波本的眼神。
那不仅仅是试探和挑衅。在那紫灰色的眼眸深处,在那故作轻松的笑容之下,她看到了一种极其隐晦的、几乎被完美掩盖的……紧张和偏执。
他不是在试探“索泰尔纳”。
他是在试图验证一个近乎疯狂的猜想。一个他或许自己都无法相信,却又无法放弃的猜想。
拒绝,反而可能加深他的怀疑。他会认为她在害怕,在逃避。
索泰尔纳沉默了足足三秒。
这三秒里,她的脑中飞速权衡。最终,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占据了上风。
她缓缓向后靠进沙发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摆出一个略显疏离但并未直接拒绝的姿态。蜜糖色的眼眸迎上波本的目光,里面是一片冰冷的、仿佛觉得这个提议既突兀又无聊的淡漠。
“哦?”她模仿着他刚才的语气,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电子音修饰后的奇异质感,“这就是你表达‘感激’的方式吗,Bourbon?用你那半生不熟的技术来折腾我的脸?”
她的嘲讽毫不留情,试图将气氛拉回“师生”间惯常的、带着刺的互动模式。
波本却像是没听出她的讽刺,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的笑容反而更加灿烂,甚至带上了一点属于“安室透”的、阳光又赖皮的调调:
“别这么说嘛,老师~就当是……一场随堂小考?或者,一个同事间增进信任的小游戏?”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过去拿来了那个黑色的手提箱,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熟练地打开卡扣。里面琳琅满目的易容材料、工具、药剂井然有序。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兴之所至,但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却暴露了他的不容拒绝。
索泰尔纳看着他那副架势,知道躲不过去了。
她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笔记本电脑合上,放到一边。
“……好吧。”她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无奈,仿佛只是屈从于一个麻烦又无理的请求,“既然你坚持。让我看看你所谓的‘精髓’学到了多少。”
她微微扬起下巴,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副全然放松、任人施为的姿态,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无聊的测试。
“放心,老师。”他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我会……非常小心的。”
他拿起消毒喷雾,仔细清洁了双手,然后挑选了几样基础的工具和材料。
灯光下,他的指尖修长而稳定,拿起一把极其精细的软毛刷,蘸取了些许接近肤色的特质凝胶。
他靠近了。
属于男性的、带着淡淡咖啡和清洁剂气息的热意缓缓逼近,笼罩了她。
索泰尔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拍,但身体依旧放松,没有任何紧绷的迹象。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额发。
冰凉的、带着粘稠感的凝胶轻轻点在她的额角,然后那支软毛刷开始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将凝胶推开,均匀地覆盖她原有的皮肤。
他的动作确实很专业,力度轻柔精准,尽量避免引起不适。
但索泰尔纳的全部感官都已经提升到了极致。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偶尔为了固定角度而极其短暂地、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触碰到她耳廓或下颌的骨骼。每一次触碰都像微弱的电流,让她内部的警报系统疯狂鸣响。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脸上,寸寸扫过,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眉毛的弧度、眼睑的厚度、鼻梁的线条、嘴唇的形状……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她能数清他低垂的眼睫,能看清他紫灰色瞳孔中映出的、她自己此刻毫无表情的脸。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无声的惊心动魄。
波本的心跳其实也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稳。指尖下皮肤的触感、温度,近距离观察到的毛孔纹理和肌理走向……都在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印象疯狂比对。
太像了。却又处处不同。
甘酒薰的易容毫无破绽,这张脸就像是天生如此。但他总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尤其是当她闭上眼,那种沉静漠然的神态……
他屏住呼吸,更加凑近了些,试图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连接处的痕迹,或者皮下植入体的微小凸起。
他的指尖,状似无意地,蘸取了一点卸妆膏——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混入了强效但短暂挥发性溶剂的特殊卸妆膏。
“这里好像有点卡粉了,我帮你调整一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更加温柔。
带着卸妆膏的指尖,轻轻落在了她的鼻梁侧面,靠近眼窝的位置——一个极其敏感且难以伪装的地带。
然后,他开始用一种极其轻柔、却又无法抗拒的力道,打圈擦拭。
一下,两下……
索泰尔纳猛地睁开了眼睛,蜜糖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惊怒。
“Bourbon!你干什么?!”她试图偏头躲开,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拔高。
但已经晚了。
那强效的溶剂迅速渗透、挥发。被她巧妙塑造的、略微垫高的鼻梁假体边缘,在溶剂作用下,开始产生极其细微的、肉眼难以察觉的松动和纹理变化。
更重要的是,在她睁眼惊怒的瞬间,面部肌肉的牵动,以及波本那精准而突然的擦拭力道——
一小块极其纤薄、与肤色完全一致的生物□□边缘,在鼻翼与脸颊衔接最精妙的部位,被蹭得微微卷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边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安全屋内落针可闻。
波本的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他脸上的虚假笑容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噬人的震惊和确认。
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脸颊旁,指尖沾着那点致命的卸妆膏。
索泰尔纳——或者说,折笠祐羽——僵在原地,蜜糖色的眼眸剧烈地颤抖着,里面充满了被骤然撕破伪装的惊恐、无措。
远处,黑麦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报纸,墨绿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这边,目光深沉如夜,无人能看清其中情绪。
降谷零没有立刻收回手,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指腹近乎贪婪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过她下颌与颈侧交接处那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查的起伏——那是高级易容材料与真实肌肤衔接的、本不该存在的破绽。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双因惊惧而剧烈收缩的蜜糖色眼眸,仿佛要透过这层精心雕琢的伪装,直直看进灵魂深处去。
他的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
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开始剥离她脸上的伪装。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橡胶手套,带来一阵阵战栗。
□□被轻轻撕下,露出底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美瞳被取下,那双熟悉的、翡翠绿色的眼眸终于重见天日,此刻却盛满了无处遁形的惊慌和一丝……被看穿后的绝望。
不知不觉续长的黑发从伪装的束缚中解脱,柔软地垂落,几缕发丝黏在她汗湿的额角和脸颊,更添几分脆弱的易碎感。
降谷零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低沉而缱绻,却裹挟着一种令人胆寒的、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Shiro,捉迷藏,结束了。”他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她的睫毛,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
折笠祐羽猛地向后退去,脊背重重撞在沙发靠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你慌乱的样子,真是少见......”
降谷零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彻底笼罩了她,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紫灰色眼眸。
那眼神深处,有失而复得的剧烈震荡,有被欺瞒的熊熊怒火,有一种几乎要将彼此都焚尽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浓烈情感,最终都融化在一种近乎病态的、扭曲的温柔里。
“从‘甘酒薰’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不对劲。那种熟悉感……那种该死的、挥之不去的既视感。”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控诉。
“你不是她...告诉我,折笠祐羽真的死在了那场爆炸里,对吗?”
折笠祐羽闭上眼,睫毛颤抖得如同风中残蝶,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破碎的、近乎呜咽的叹息。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伪装失去了意义。
再睁开眼时,那双翡翠绿的眸子里,所有的惊惶和无措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到极致的空洞和麻木。
“……是。”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敲打在降谷零的心上,“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