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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评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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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的夜晚,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喧嚣的街头弥漫着各种气味——食物的香气、车辆的尾气、行人的香水味,混杂成一种充满活力的、属于都市的独特味道。
这种时间,最是适合老鼠出没。
折笠祐羽——此刻,她是“甘酒薰”——独自站在一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门口,手里拿着一盒刚刚买的牛奶,小口啜饮着吸管。
她穿着一身看似普通的女高中生制服,深色百褶裙,白色衬衫外套着一件宽松的针织衫,脚上是擦得干干净净的乐福鞋。
暗粉色的短发被巧妙地藏在了一顶柔软的棕色波浪卷假发下,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土气的黑框眼镜,遮住了那双过于引人注目的蜜糖色眼眸。
她看起来就像无数个放学后在此徘徊的普通女学生之一,带着点漫无目的的慵懒,偶尔低头看看手机,仿佛在等待朋友。
她在等待。
等待那个据说能力不错、但尚未获得代号、需要她来“评估”并合作完成此次任务的搭档——诸星大。
组织不会浪费资源。这次任务既是清除目标,也是对这两个“新人”的一次实战考核。她深知这一点。
便利店的门叮咚一声滑开,带出店内明亮的灯光和暖空气。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领子竖起,稍稍遮住了下颌。黑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
他的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天生的、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即使是在熙攘的人群中也如同鹤立鸡群。
他手里拿着一罐黑咖啡,指尖修长有力。
折笠祐羽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人。
诸星大。
或者说——赤井秀一。
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一股极其细微、几乎被她立刻掐灭的暖流,试图从心底冰冷的冻土下钻出。
是他。
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蔓延——有对旧识的辨认,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他乡遇故知般的微弱喜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物是人非的慨叹和警惕。
他们如今的身份,早已不同往日。这份“重逢”,绝非值得庆贺之事。
她迅速垂下眼睫,吸管无意识地搅动着纸盒里的牛奶,将所有外露的情绪完美收敛,只剩下一个普通女高中生等待时的不耐烦和一点点无聊。
然而,向她走来的赤井秀一,墨绿色的眼眸在扫过便利店门口的人群时,目光却几乎没有停顿地,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普通”的女高中生身上。
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仿佛被覆盖上了一层常人无法看见的、细密而复杂的网。
无数猩红、靛蓝、幽紫的因果线在人群中交织、缠绕、延伸,预示着每个人的命运轨迹、危机与日常。
唯有一个人,是绝对的例外。
那个站在灯光下咬着吸管的女高中生周身,是一片彻底的、虚无的“空”。
没有红线预警危机,没有蓝线预示日常,没有紫线代表未知。什么都没有。
就像宇宙背景辐射图上的那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冷斑”,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张因果之网的绝对否定。
赤井秀一的脚步没有丝毫迟滞,表情也依旧是那副冷峻漠然的样子。但他握着咖啡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在他的印象中,只有一个人,拥有这绝对的“空无”。
他无数次在脑海中回忆起的、那个在告别时,将平安符塞进他手里的少女。
那个平安符,那张奇异的、仿佛蕴藏着某种力量的纸页,在他触碰的瞬间,就为他打开了这扇窥见“因果”的门户。也让他记住了那个唯一“空无”的存在。
她竟然也在这里。并且,以这样一种方式。
组织的新代号成员,“索泰尔纳”。又或者说,声名远扬的制造连环爆炸案的职业杀手,普拉米亚。
她比先潜入的他还要早获得代号,且顶替了普拉米亚的身份,这一认知比折笠祐羽死而复生还要让他感到荒谬与警惕。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探究和沉重压力的情绪。
那个记忆中带着决绝眼神将平安符塞给他的少女,与眼前这个周身缠绕着“空无”、却顶着“普拉米亚”凶名的女高中生形象,产生了剧烈的割裂感。
她经历了什么?她为何会走上这条路?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成为他的“考核者”兼“搭档”?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入脑海,但赤井秀一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早已将他的情绪控制锤炼成本能。他只是如同路过一般,目光自然地从那女高中生身上滑开,仿佛刚才的注视只是无意间的扫视。
他拧开咖啡罐的拉环,仰头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激。
他需要情报,需要确认,更需要判断——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敌是友,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为“友”。
他状似随意地靠在便利店外的栏杆上,拿出手机,像是在查看信息,墨绿色的眼眸却借着屏幕的反光,再次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空无”的身影。
他在观察,评估,计算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丝可能流露的情绪。
而另一边,折笠祐羽——甘酒薰——也同样在高速运转。
赤井秀一的出现,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她没想到组织派来的“搭档”会是他。这意味着任务的变数呈指数级增长。
她必须立刻调整策略。
她不能相认。至少现在绝对不能。
任何一丝多余的、超出“索泰尔纳”或“普拉米亚”人设的情绪流露,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组织无处不在的眼睛,或许正从某个角落注视着这场“初次”会面。
她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点牛奶吸完,随手将空纸盒丢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她像是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戳着屏幕,似乎在抱怨朋友迟到。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起——并非来自她等待的“朋友”,而是组织的加密通讯。
一条简洁的指令,附带一张模糊的侧面照片。
【目标出现。你身边的男人,诸星大。你的搭档。任务详情同步发送。评估他。】
指令清晰冰冷。
折笠祐羽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方一秒,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消息,嘴角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略带甜腻和无聊的弧度。
她抬起头,目光终于“正式”地投向那个靠在栏杆上喝咖啡的高大男人。
她的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打量,以及一丝属于“甘酒薰”这个伪装身份的、略带轻浮的评估意味,仿佛在欣赏一件不错的商品。
她迈开步子,朝着赤井秀一走去,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与周围嘈杂的环境音融为一体。
她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扬起脸,蜜糖色的眼眸在镜片后眨了眨,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略显娇憨的语调,开口问道:
“那个……这位看起来很厉害的先生?”
“你是在等人吗?”
“还是说……”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彼此能懂的试探。
“……你就是那个让我等了这么久的,‘诸星’先生?”
赤井秀一缓缓放下咖啡罐,墨绿色的眼眸迎上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
一个戴着甜美无辜的假面,眼神深处是冰冷的计算和警惕。
一个顶着冷峻漠然的表情,目光之下是翻涌的探究和审视。
东京街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地隔开。
空气中,两种截然不同的危险气息,悄然碰撞、交织。
一场在敌人巢穴边缘、彼此心知肚明却又不得不戴上伪装的双人舞,正式开幕。
......
东京都心,某高级公寓楼对面一栋废弃商业楼的顶层。
夜色浓稠,只有远处城市的霓虹和下方街道路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雨水浸泡旧纸张的霉味。
赤井秀一——此刻的诸星大——如同蛰伏的猎豹,静卧在铺了防尘布的冰冷水泥地上。
他面前架着一把□□狙击步枪,枪身经过哑光处理,完美融于黑暗。墨绿色的眼眸紧贴着高倍狙击镜,十字准星稳稳地套着对面公寓楼亮着灯的客厅窗户。
目标正在窗边与人通话,毫无察觉。
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心跳频率降到最低,整个人与冰冷的枪械几乎融为一体,等待着那个最终的指令。
耳机里,传来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略显失真却依旧能听出轻快语调的女声,属于他的“搭档”——索泰尔纳。
【“A目标确认。情绪放松,无警觉。B目标在书房,预计三分钟后进入客厅。C目标……哦,在酒柜那边给自己倒第二杯威士忌了,真是悠闲呢~”】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在点评一场无聊的戏剧,而不是在预告死亡。
赤井秀一没有回应。他知道,索泰尔纳此刻正以某种方式潜伏在那套公寓内部,或者至少拥有极其清晰的内部视野。她的情报精准得可怕。
【“诸星先生,狙击视野清晰吗?风速、湿度……需要我帮你再确认一下吗?”】
声音里带着故意的、近乎挑衅的“关心”。
“……清晰。”赤井秀一终于开口,声音透过耳机传出,低沉而冷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无需。”
【“真是可靠的回答。”】索泰尔纳轻笑一声,【“那么……A目标,就交给您了。请务必一击毙命哦,我喜欢干净利落的收场。”】
指令下达。
赤井秀一的指尖轻轻搭上扳机,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和细微的阻力。狙击镜里,目标正好转过身,露出了毫无防备的侧胸。
就是现在。
砰——!
一声经过高效消音器处理后的、沉闷而短促的枪响,几乎被窗外城市的背景噪音完全吞没。
狙击镜中,目标的身体猛地一震,胸□□开一团血花,手中的电话滑落,人一声不吭地向前扑倒。
【“漂亮!”】索泰尔纳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品般的赞叹,【“百分百命中!接下来是B目标……他听到动静出来了哦。”】
赤井秀一迅速移动枪口,十字准星锁定书房门口。一个穿着睡袍的中年男人正惊疑不定地探出头。
【“书房门框右侧,十五厘米。”】索泰尔纳的报点如同机器般精准。
赤井秀一没有任何犹豫,再次扣动扳机。
砰!
第二声轻微的枪响。子弹精准地穿过门框边缘的空隙,没入了B目标的眉心。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客厅里的情况,就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完美!现在只剩喝醉的C先生了……”】索泰尔纳的声音里染上一丝猫捉老鼠般的玩味,【“不过,清理杂鱼这种小事,就不劳烦您的狙击枪了。”】
话音刚落,赤井秀一的耳机里就传来一声短促的、被强行扼断的惊呼,以及重物倒地的闷响。
【“搞定。”】索泰尔纳的语气轻松得像刚拍死一只蚊子,【“那么,按照计划,五分钟后,‘火灾’将会从厨房开始蔓延。诸星先生,您可以准备撤离了。”】
赤井秀一透过狙击镜,看到客厅的窗帘似乎被拉上了一部分,挡住了内部的惨状。他利落地拆解狙击步枪,将其装入特制的琴盒中,抹去所有可能遗留的痕迹。
他最后看了一眼对面那套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公寓,墨绿色的眼眸深处一片沉静。
这场冷酷高效的屠杀,不过是潜入黑暗的入门券。
他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梯口的阴影中。
几分钟后,一抹橙红色的火舌率先从目标公寓的厨房窗口窜出,迅速舔舐着窗帘和木质窗框。浓烟滚滚升起。
火势蔓延得极快,显然经过了助燃剂的精心布置。
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
而在几个街区之外,一辆黑色的雪佛兰科迈罗无声地滑入车流。
驾驶座上,赤井秀一目光平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
副驾驶座上,折笠祐羽——已经褪去了女高中生的伪装,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便服——正低头摆弄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串串复杂的代码,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清理完毕。痕迹指向老对手的雇佣兵,组织很满意这次的‘作品’。”她头也不抬地说道,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丝毫刚刚夺走数条人命的波动。
赤井秀一“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车内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车窗外流动的城市光影。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种冰冷的、仅限于任务合作的表象。
车厢内的沉默持续着,仿佛一层薄冰,覆盖着其下汹涌的暗流。城市的光影在赤井秀一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飞快地流转,明暗交错,如同他此刻晦涩难辨的心境。
折笠祐羽——索泰尔纳——终于放下了手机,屏幕暗下去。
她并没有像真正的“普拉米亚”可能做的那样,沉浸在血腥的余韵或欣赏自己的“杰作”中。
相反,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赤井秀一握着方向盘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双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她的评估,早已开始。
【冷静。】她在心里默念,如同在填写一份冰冷的报告。【狙击技术顶尖,心理素质极佳,对指令的执行精准无误,毫无不必要的怜悯或犹豫。是完美的工具。】
这是交给组织的“评估报告”的一部分。
但她的目光并未立刻移开。
【…过于完美了。】
她心底另一个声音低声补充,带着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警惕和…极其细微的复杂情绪。
【完美得不像一个初入组织、急于证明自己的新人。他的冷静之下,藏着更深的东西。】
这才是她真实的评估。作为折笠祐羽的评估。
组织派她来评估他,却不知,她或许是这个世界上,除他本人之外,最清楚他底细和潜力的人之一。
这份认知,让她在审视他时,目光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层滤镜——一层混合着旧日印象、对其实力的认可、以及对其潜入深意的沉重担忧的滤镜。
这份私心,让她无法像对待一个真正的、需要被评判的陌生搭档那样对待他。
她需要确认,确认他是否准备好了,确认他是否足够谨慎,确认他……是否还需要她那微不足道的、却又无法完全割舍的“关照”。
“诸星先生的车技很稳呢。”
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那种略带轻快的语调,仿佛只是随口闲聊,“一点也不像刚完成‘工作’的样子。心理素质真好。”
这是试探,也是提醒。提醒他维持好“诸星大”该有的状态——
一个能力出众但尚未完全融入黑暗的新人,或许该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而非绝对的冰冷。
赤井秀一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
“只是工作。”他淡淡地回应,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破绽,“专注任务,就不会有多余的情绪。”
完美的回答。符合一个冷酷专业佣兵的人设。
折笠祐羽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不知是欣赏还是别的什么。蜜糖色的眼眸在窗外掠过的灯光下微微闪烁。
“是吗?”
她拖长了语调,身体微微向他那边倾斜了一点,带来一丝极淡的、属于“甘酒薰”这个伪装的、甜腻的香气,
“可我听说,很多人第一次执行这种‘清理’任务,之后都会有点……小反应呢。比如,睡不着觉?或者,看到红色的液体会不舒服?”
她的问题听起来像是好奇,甚至带着点天真残忍的意味,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有趣的现象。
但赤井秀一听懂了。
她在问他:你还好吗?能承受得住吗?需要帮助吗?
这种隐晦的关切,来自一个刚刚冷眼旁观甚至协助他完成屠杀的“普拉米亚”,显得无比怪异,却又奇异地真实。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我没有那种无聊的困扰。”他回答,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耐烦,仿佛觉得这个问题侮辱了他的专业性,“目标就是目标,清除掉即可。”
冷漠,专业,甚至有点狂妄。非常“诸星大”。
折笠祐羽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然后缓缓靠回椅背。
【…看来不需要。】她心想,【他比我想象的还要适应得好。或者说…伪装得更好。】
这份认知,让她心底那丝莫名的担忧稍稍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欣慰?是失落?或许兼而有之。
她希望他足够强大,能够在这地狱里活下去。却又因为他似乎过于顺利的“适应”而感到一丝…莫名的疏离。
她不再说话,重新拿出手机,似乎又开始忙碌起来。
赤井秀一用眼角余光瞥了她一眼。
那个女人——女孩——安静地坐在那里,侧脸在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柔和,仿佛刚才那个用轻快语调讨论死亡的人不是她。
但他能“看”到,或者说,他感知不到。
那片围绕她的、绝对的“空无”,此刻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他心神不宁。
她刚才的话,是组织的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他无法确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场伪装下的对话,比刚才的狙击更加耗费心神。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却比之前更加厚重,仿佛有什么未竟之言悬浮其中,随着车辆前行,一路蔓延。
折笠祐羽默默地为“诸星大”的评估报告添上了最后一句:
【评估结论:能力超群,心理素质极佳,独立性过强,难以掌控。建议:可委以重任,但需保持警惕,严密监控。】
......
彩蛋:第一次亲手杀人后的挣扎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临时安全屋的浴室里,水声早已停歇。空气中弥漫着廉价香皂略带刺鼻的工业花香,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更顽固的气味。
折笠祐羽穿着宽大的、毫无特色的灰色T恤和运动长裤,坐在床沿。湿漉漉的短发被她用毛巾胡乱擦过,几缕发丝还黏在额角和脖颈上,带着冰冷的湿意。
她的动作很慢,慢得像是在拆解一枚极其精密的炸弹。
面前的小桌上,放着拆解保养到一半的贝雷塔92F手枪。金属零件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她拿起通条,沾上枪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已经光洁无比的枪管内侧,动作机械而精准。
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蜜糖色的眼眸低垂着,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零件,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房间里只有金属部件轻微碰撞的咔哒声,以及她自己过于平稳的呼吸声。
太平稳了。
平稳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了生死搏杀、并且首次夺走他人性命的人。
她试图将全部精神凝聚在指尖的触感上——冰冷的金属、滑腻的枪油、毛巾粗糙的纤维……任何能让她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但某些东西,总会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
不是鲜血喷涌的画面,不是目标惊愕扭曲的表情——那些场景虽然清晰,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失真且遥远,激不起太多涟漪。
而是一些更细微、更黏稠的碎片。
是刀刃刺入某种阻力时,那一声沉闷而滞涩的、几乎要透过刀柄传递到掌心的噗嗤轻响。
是对方最后呼出的、带着酒气和惊恐的温热气息,拂过她手背时,那转瞬即逝的、令人作呕的温度。
是她将对方推开时,指尖无意中擦过对方颈侧皮肤,那尚存的、弹性而温热的触感,与迅速变得冰冷僵硬之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还有……
她擦拭枪管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血。
几滴温热的、粘稠的液体,迸溅到了她的下巴上。当时无暇顾及,现在那早已被洗净擦干的皮肤之下,却仿佛残留着一种诡异的、灼烧般的错觉。
她的胃部突然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了一下。
很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像是有根无形的细针在里面轻轻刺了一下。
她立刻深吸一口气,将那点生理性的不适强行压了下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不能有反应。
任何反应都是弱点。而弱点,在这种地方,等于死亡。
她继续擦拭,动作甚至更加稳定,更加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过。
然而,她的听觉却变得异常敏锐。
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平稳,有力,甚至……过于正常了。正常得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这具身体,这具被母亲改造过的、“非凡”的身体,似乎连应激反应都异于常人。它快速代谢掉了肾上腺素,压制了本该有的颤抖和恐慌,只留下这种冰冷的、空洞的平静。
一种让她觉得自己更像怪物的平静。
她放下擦得锃亮的枪管,拿起复进簧。金属簧圈在指尖被反复按压、拉伸,发出细微的、富有弹性的嗡鸣。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左手上。
手掌干净,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看上去,就是一只能画出精致设计图、能调配复杂化学药剂、甚至能温柔抚摸小猫的手。
但就在几小时前,就是这只手,稳准狠地将一把战斗刀送进了另一个人的心脏,没有丝毫犹豫。
她缓缓收拢手指,握成拳,感受着指甲陷入掌心的轻微刺痛。
这痛感,比回忆中的杀戮更真实。
就在这时,她放在枕边的组织通讯器,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一条新的加密信息。
【任务报告:简洁。合格。——Gin】
没有褒奖,没有质疑,只有一句冰冷到极致的“合格”。
像是一枚印章,哐当一声,盖在了她今晚的经历上,将其正式归档,定义为一次“合格”的产出。
折笠祐羽的目光从信息上扫过,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松开握拳的手,拿起下一个零件,继续她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擦拭工作。
只是,在她低垂的眼睫投下的阴影里,那蜜糖色的眼眸深处,某种东西似乎沉淀了下去,变得更硬,更冷,更……空洞。
仿佛有什么本就微弱的火苗,在那句“合格”之后,被彻底摁熄,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灰烬。
房间依旧安静。
只有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她那平稳得令人窒息的呼吸。
一切如常。
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除了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彻底地,不一样了。
那平静的表面之下,某些部分已经悄然凝固,并且,再也无法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