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云根山岚

7、草莓牛奶，你要多糖

　　选拔赛结束后的几天，纪卿卿觉得自己像台信号紊乱的收音机，脑子里反复回放的，除了那些烧脑的物理公式，就是考场上萧驰那个轻叩太阳穴的动作。

　　它像个顽固的病毒程序，在每一次她试图专注于眼前事物时自动弹出，循环播放。

　　“所以——他真给你暗示了？”谭敏静捧着杯热可可，眼睛瞪得溜圆，活像发现了新大陆，“在考场上？萧驰——？那个大名鼎鼎冷若冰山天资卓越……的萧驰？”

　　午休时间，两人躲在教学楼天台背风的角落，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得纪卿卿缩了缩脖子。

　　她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不清楚，可能只是他做题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习惯性？”谭敏静嗤之以鼻，“我日啊，怎么没见他平时敲自己脑袋？卿卿，你这叫‘当局者迷，选择性失明’。

　　“你看噢，证据一：他精准地知道你卡在哪道题。证据二：他敲的位置——太阳穴，电磁感应，切割磁感线，这指向性还不够明确？证据三：他敲完根本没回头看你，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不想让你觉得他在帮你，说明他在维护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这叫什么？这叫闷骚，这叫暗戳戳的关心，教科书级别的！”

　　谭敏静越说越激动，挥舞着可可杯，差点洒出来。

　　“停停停！”纪卿卿捂住耳朵，脸颊有些发烫，“谭福尔摩斯，你的推理漏洞百出。”

　　“第一，他坐我斜前方，能看到我卡题很正常。第二，敲太阳穴能代表电磁感应？你怎么不说他头疼呢？第三，他不回头，恰恰说明他根本不在意我。”

　　“嘴硬。”谭敏静戳了戳她的脑门，“你就继续当你的鸵鸟吧，等哪天萧驰被别的火眼金睛的姑娘撬走了，你别躲被窝里哭哟。”

　　“撬走最好。”纪卿卿梗着脖子，声音却有点虚，“省得他天天搞些莫名其妙的小动作烦我。”

　　“小动作？”谭敏静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除了考场那次，他还干嘛了？”

　　纪卿卿语塞，眼神飘忽了一下：“……没什么。”

　　“哦——‘没什么’——”谭敏静拖长了调子，一脸“我懂”的坏笑，“看来我们卿卿的小本本上，记了不少‘没什么’嘛。”

　　竞赛成绩公布前，纪卿卿强迫自己回归“正常”。

　　为了摆脱脑子里那个叩太阳穴的魔咒，她决定去图书馆啃几本新到的数学竞赛拓展书。

　　这次她学乖了，直奔一楼文科阅览室——物理呢，暂时戒了。

　　刚在靠窗的安静位置坐下，摊开书，一个熟悉的、带着薄荷皂角味的阴影就笼罩下来。

　　纪卿卿身体一僵，没抬头。

　　一只骨节分明、指节修长的手，将一支通体漆黑、造型极其简约流畅的金属笔，轻轻放在了她摊开的书页上。

　　笔身泛着冷冽的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你的。”萧驰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陈述调。

　　纪卿卿这才想起，选拔赛那天慌乱中，她似乎掉了一支笔。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支笔，又飞快地移开视线，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不是我的。”

　　“考场上掉的。”萧驰言简意赅，似乎笃定她记得。

　　他并没有离开，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纪卿卿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图书馆柔和的光线下，那双眼眸少了平日的锐利，显得深邃而平静，清晰地映出她微蹙的眉头。

　　“我说了，不是我的。”她重复道，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

　　萧驰没说话，只是微微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笔帽，轻轻旋开。里面露出半截极其特殊的、泛着银灰色金属光泽的笔芯。

　　“LAMY 2000，EF尖，石墨灰特制笔芯。”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上学期期末，物理年级第一的奖品。全校，只有一支。”

　　纪卿卿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连奖品型号和颜色都……

　　她看着那支笔，又看看他近在咫尺的脸。

　　他靠得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薄荷混合着阳光晒过的皂角味，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慌的侵略性。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她自己有些失控的心跳声。

　　她想推开那支笔，想让他离远点，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萧驰似乎也没打算等她的回答。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将那支旋开的笔，轻轻放进她放在桌面的、微微蜷起的手心里。

　　冰凉的金属笔身贴上她温热的掌心，激得她指尖一颤。

　　“解法二，”他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数学书上的一道难题，“看辅助线。”

　　说完，他直起身，没再看她，转身离开，步伐沉稳，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归还失物。

　　留下纪卿卿僵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攥着那支冰凉的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俯身时拂过的、若有似无的温热气息。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

　　市级选拔赛的成绩在一周后公布。

　　纪卿卿挤在公告栏前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心跳如鼓。

　　当看到自己名字后面那个醒目的“一等奖（入围）”时，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然而，下一秒，她的目光凝固在紧随其后的名字上——萧驰，一等奖（入围），分数栏的数字比她高了整整十二分。

　　十二分。

　　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喜悦瞬间被巨大的失落和不甘取代。

　　她以为自己抓住了那道灵光就能缩小差距，结果……还是差了这么多。

　　那个叩太阳穴的动作带来的悸动和隐秘期待，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她终究还是被他远远甩在后面。

　　她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低着头快步往教室走，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纪，卿卿。”

　　一个清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点惯常的冷硬与若有似无的尴尬。

　　纪卿卿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萧驰却几步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拿着。”他把文件袋递过来，语气平淡得像在递一份作业。

　　纪卿卿看都没看，声音闷闷的：“不要。”

　　“不是奖品。”萧驰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脚步没停，目光平视前方，“我的竞赛笔记。初赛用不上了，废物利用。”

　　废物利用？

　　纪卿卿愕然抬头，看向他。

　　阳光落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样子，但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剔透，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沮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你……”她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解法二在第七页，”萧驰没看她，自顾自地说着，语速比平时快了一点，“比标准答案少绕两个弯。辅助线连C、E，不是B、D。”他顿了顿，补充道，“考场时间紧，没写全。”

　　纪卿卿的心猛地一跳。

　　解法二，他果然记得。

　　他在解释为什么没写全？

　　还是……在告诉她，他看到了她的思路，并且有更优解？

　　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

　　失落、不甘、被看穿的羞恼，还有一丝……因为他这句“废物利用”和关于解法二的解释而产生的、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暖流。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她，还是仅仅在陈述事实？

　　“谁稀罕你的废物。”她嘴硬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却比刚才软了不少，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萧驰似乎没听见，也没再说话。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

　　走到高二教学楼和高三教学楼的分岔口，萧驰停下脚步，把那个文件袋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怀里。

　　“走了。”他丢下两个字，转身迈上通往摘星楼的石阶，背影挺拔孤直，很快消失在拐角。

　　纪卿卿抱着那个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文件袋，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石阶，心里乱成一团麻。

　　那点微弱的暖流，似乎正在顽固地融化着她心湖边缘的坚冰。

　　几天后一个阴冷的午后，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

　　纪卿卿在食堂吃完饭，正和谭敏静吐槽着天气，一个熟悉的身影端着餐盘从她们桌旁走过。

　　是萧驰。

　　他似乎刚打完球，额发微湿，身上带着室外的寒气。

　　目不斜视地走过，像没看见她们。

　　纪卿卿的心莫名提了一下，随即又自嘲地放下。

　　果然，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吧。什么暗示，什么还笔，什么“废物利用”的笔记……都是他一时兴起的施舍，或者只是出于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同学情谊”。

　　她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剩下的米饭，有点食不知味。

　　然而，几分钟后，那个高大的身影去而复返。

　　萧驰手里拿着一盒东西，径直走到她们桌前。他看也没看谭敏静，目光直接落在纪卿卿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似乎比平时专注一些。

　　“给。”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纪卿卿面前的桌子上。

　　是一盒——草莓牛奶。

　　包装粉嫩，上面印着饱满诱人的草莓图案，还插着一根可爱的彩色吸管。

　　纪卿卿愣住了。

　　谭敏静也张大了嘴巴，看看牛奶，又看看萧驰，再看看纪卿卿，眼神在两人之间疯狂扫射。

　　“买多了。”萧驰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他微微别开的视线和那不易察觉抿了一下的唇角，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

　　买多了。

　　纪卿卿看着那盒牛奶，又看看萧驰那张努力维持着冷淡、耳根却似乎有点泛红的脸，一个荒谬又带着点甜意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记得。

　　他记得她嗜甜如命，最爱喝草莓牛奶，多糖。

　　这个认知像一颗裹着糖衣的炸弹，在她心里“砰”地一声炸开，所有的别扭、抗拒、嘴硬，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盒粉嫩的牛奶冲淡了。

　　一股暖流，带着草莓的甜香，蛮横地冲开了冰层的一道缝隙。

　　周围嘈杂的食堂仿佛瞬间安静下来，纪卿卿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像密集的鼓点。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轻轻碰了碰那盒还带着凉意的牛奶。

　　萧驰看到她这个动作，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也柔和了一瞬。

　　他没再停留，转身离开，步伐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点。

　　直到萧驰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谭敏静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啊——！草莓牛奶！卿卿，他给你买草莓牛奶了！还是粉色的！买、多、了！”

　　她激动地抓住纪卿卿的胳膊，“看见没？看见没？！我就说！闷骚！绝对的闷骚！这哪是牛奶？这是投诚书！是破冰船！是……”

　　纪卿卿没理会谭敏静的疯狂脑补。

　　她拿起那盒草莓牛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却奇异地熨帖了她有些发烫的脸颊。

　　她撕开吸管包装，插进锡纸口。

　　吸管刺破锡纸的轻微声响，像打破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她低头，吸了一大口，冰凉、甜腻、带着浓郁草莓香精味道的液体滑过喉咙，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和心底最后一点残余的别扭。

　　很甜，甚至甜得有点齁。

　　但……好像还不错。

　　她抬起头，望向食堂门口萧驰消失的方向，嘴角不受控制地，悄悄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冰层之下，暗流终于开始汹涌。

　　而那盒粉色的草莓牛奶，像一个突兀却鲜明的信号，昭示着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正在悄然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