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云根山岚

6、最本质的

　　纪卿卿把那张写着「降温，加衣」的纸条揉成一团，指尖用力到泛白，然后狠狠砸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纸团撞在桶壁上发出轻微的闷响，像她心里那点不争气的波澜被强行摁灭的声音。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张了。

　　萧驰似乎彻底放弃了语言交流，转而采用了一种更隐蔽、更符合他性格的战术——沉默的物理渗透。

　　纸条是主要载体。

　　它们总是不期而至，出现在她生活的各个角落：夹在当天要交的物理作业本里，塞在课桌放水杯的凹槽，甚至有一次，谭敏静在她书包侧袋里发现了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上面是萧驰冷峻的字迹：「校门口新开奶茶店，草莓奶盖多糖。」

　　谭敏静当时就惊了：“我去，萧驰这是兼职做生活小助手了？连你嗜甜如命都知道？”

　　内容是千篇一律的枯燥：

　　「图书馆三层东区，《时间简史》插图版上架。」

　　「顾西华下月有个人钢琴演奏会，附票两张。」

　　「下周三竞赛班暂停，老师出差。」

　　「数学周测最后一题，可用向量叉积简化。」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表情符号，冷静得像机器人的日常播报，但每一次发现这些纸条，纪卿卿的心跳都会不受控制地紊乱几秒。

　　她每次都像处理病毒一样迅速揉皱、丢弃，动作一次比一次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抹掉他留下的痕迹。

　　然而下一次，纸条还是会像顽固的幽灵一样准时出现，她甚至开始疑神疑鬼，觉得萧驰是不是在她们班安插了“内鬼”。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在竞赛班。

　　萧驰不再试图用语言“指导”她，但他解题的存在感却变得更强了，他依旧坐在靠窗的老位置，脊背挺直，侧脸线条在专注时显得格外冷硬。

　　当老师抛出一道难题，纪卿卿还在蹙眉苦思时，往往能听到他那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流畅而笃定。

　　偶尔抬眼，会看到他修长的手指在草稿纸上快速移动，留下清晰优美的步骤，解题思路往往奇崛而简洁，带着一种碾压式的优雅。

　　纪卿卿强迫自己不去看，但眼角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捕捉到那些跃然纸上的灵光。

　　她恨这种不受控的吸引，更恨自己心底偶尔冒出的、对那种思维能力的隐秘赞叹。

　　这让她感觉自己像被无形地俯视着，被侵入着，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物理竞赛市级选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辅导班的强度陡然增大。

　　这天下课后，纪卿卿刚收拾好东西准备开溜，袁浩然却像堵墙一样挡在了她面前，脸上堆着过分灿烂的笑容。

　　“卿卿呀——留步留步啦。”

　　纪卿卿立刻警惕地后退一步，眼神冰冷：“有事？”

　　“嘿嘿，别紧张嘛。”袁浩然搓着手，眼神飘忽，“那个……驰哥他吧，最近整理了一套往年竞赛的经典易错题集，超级精华，独门秘籍，你看……”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一个厚厚的活页夹，封面龙飞凤舞写着“萧驰出品，必属精品”几个大字。

　　纪卿卿看都没看那本子，直接绕过他：“不用，谢谢。”

　　“哎别走啊。”袁浩然急了，一个箭步又拦住她，压低声音，“卿卿，姐妹儿！给个面子行不行？驰哥他……他最近状态真的很不对，整天跟个移动冰山似的，气压低得能冻死人。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把这资料收了，让他心里好受点，行不？算我求你了！”他双手合十，做出夸张的祈求状。

　　纪卿卿停下脚步，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他状态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袁浩然，麻烦你转告他，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需要。”说完，她不再看袁浩然垮下去的脸，快步离开。

　　然而，第二天一早，那本厚厚的“萧驰出品”易错题集，还是出现在了她的课桌抽屉里。

　　翻开第一页，是打印的目录，条理清晰，重点分明。在几个被特别标注的难点旁边，甚至有用红笔手写的、极其精炼的批注和思路点拨，字迹力透纸背，熟悉得刺眼。

　　纪卿卿盯着那遒劲的字迹，胸口一阵发闷。

　　他到底想干什么？用学习资料腐蚀她？证明他比她强？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施舍和补偿？

　　她烦躁地把本子塞进书包最底层，眼不见为净，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袁浩然那句“他状态真的很不对”。

　　周六下午，纪卿卿为了准备竞赛，破例去了趟图书馆三层理科区。她特意选了个最偏僻、靠墙的角落位置，把自己埋进高高的书堆里。

　　沉浸题海不知多久，直到脖颈有些发酸，她才抬起头活动了一下，目光不经意扫过斜前方靠窗的位置，身体瞬间僵住。

　　萧驰坐在那里。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倾泻而下，将他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他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物理期刊，修长的手指偶尔翻过一页，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看得极其专注，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一些，少了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沉静的少年气。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纪卿卿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的习题上，然而，书上的字迹却像蒙了一层雾，怎么也看不进去。

　　那道不远处的、沉默专注的身影，像一块磁石，顽固地牵引着她的注意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图书馆里安静得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音，纪卿卿却如坐针毡。

　　她能感觉到萧驰的存在感像无形的网，将她笼罩。

　　他越是安静，越是无视她，那种无形的压迫感就越强。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终于，她受不了这种无声的折磨，猛地合上书，开始收拾东西。动作有些大，文具盒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她手忙脚乱地去捡，脸颊发烫。

　　抬起头时，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萧驰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静静地看着她。

　　隔着几排书架和散落的阳光，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深秋的湖水，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狈。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她的一切反应都在他预料之中。

　　纪卿卿的心脏像是被那平静的目光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愤怒猛地涌了上来。

　　他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她？

　　好像她所有的不安和狼狈都无所遁形，好像他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她抓起书包，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掉在地上的笔都顾不上捡。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楼梯拐角。

　　跑出图书馆，深秋的冷风一吹，纪卿卿才觉得脸上的热度褪去一些。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心口那种被攥紧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她恨自己的不争气。

　　明明下定决心要把他当空气，还是会被他影响，只是被他那样平静地看着，仍然会方寸大乱。

　　市级物理竞赛选拔赛在紧张的气氛中拉开帷幕。

　　考场设在市实验中学，环境肃穆。

　　纪卿卿找到自己的座位，刚放下文具袋，目光扫过斜前方的座位号，瞳孔猛地一缩——那个位置，赫然贴着萧驰的名字。

　　他还没到。

　　纪卿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出笔和尺规，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熟悉考场上。

　　然而，当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拎着透明的考试袋，迈着长腿不疾不徐地走进考场，精准地在她斜前方落座时，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晃动。

　　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侧脸线条依旧冷峻。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坐下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检查文具，调试计算器，动作沉稳专注，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考试铃响，试卷发下。

　　考场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纪卿卿摒除杂念，开始专注答题。

　　前面的基础题还算顺利，但做到最后两道综合大题时，难度陡然提升。她卡在了一道涉及电磁感应和复杂运动学的综合题上，几种思路在脑中盘旋碰撞，却始终找不到最优解，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焦躁感开始蔓延。

　　她下意识地抬眼，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

　　萧驰背对着她，坐姿挺拔。他正低头在稿纸上快速演算，手臂移动的幅度不大，但笔尖移动的速度极快，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笃定。

　　纪卿卿甚至能看到他握笔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而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外界的一切干扰都被隔绝。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不甘心猛地涌上纪卿卿的心头。

　　为什么他总是能这么游刃有余？为什么她就要在这里抓耳挠腮？凭什么？

　　就在这时，萧驰似乎写完了关键步骤，笔尖微微一顿。

　　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左手，用食指的指关节，极其自然地在自己的太阳穴位置轻轻叩了两下。

　　动作很轻，快得几乎像错觉。

　　纪卿卿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动作上。

　　什么意思？

　　——

　　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道念头——电磁感应。

　　运动切割磁感线的等效模型。

　　她之前钻了牛角尖，一直在想复杂的动力学分析，却忽略了最本质的电磁转换关系。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迷雾，纪卿卿顾不上细想萧驰这个动作是巧合还是刻意，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这灵光一闪，她立刻低下头，笔尖在稿纸上疯狂地飞舞起来，将之前的思路全部推翻，沿着“切割磁感线产生感应电动势”这个核心重新构建模型。

　　思路豁然开朗，她越写越快，之前卡壳的地方势如破竹。

　　当她终于解完这道题，重重吁出一口气时，考试结束的铃声也恰好响起。

　　她放下笔，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斜前方。

　　萧驰已经站起身，正在整理试卷和文具。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浅琥珀色的眸子朝她这边瞥了一眼。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个可能改变她解题方向的小动作从未发生。

　　然后，他收回目光，拿着东西，像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任务，迈着长腿从容地离开了考场。

　　留下纪卿卿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一片湿滑。

　　刚才……是错觉吗？

　　还是他……真的在帮她？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冰封的心湖，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震惊、怀疑、困惑、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种种情绪交织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那块被萧驰用沉默和纸条一点点侵蚀的坚冰，终于在这一刻，因为一个意义不明的小动作，发出了一声清晰而巨大的裂响。

　　她筑起的堡垒，似乎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坚固。

　　而那个她试图彻底驱逐的人，正用一种她无法抗拒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强硬地、沉默地重新挤进她的世界，留下一个巨大的、充满未知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