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末世文）》ELPPA

2、夏华

　　罗伯特睁开眼，这是他第四百一三次苏醒，他心想。
　　他坐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在自己的房间——这儿宽敞明亮，刚刚升起的太阳拂下晨光，洒在书桌上的陶瓷花瓶上，花瓶里的玫瑰在日光下艳丽得要生出一双媚眼似的，让罗伯特看呆了。
　　“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罗伯特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这句诗，声音细微柔和。

　　忽地，他意识到什么，头僵硬地挪向自己的身体，在看到这具人类的躯体时，他的思考骤然停止，大脑比安东尼奥的还要空白。
　　他失了魂，两只由骨骼、肌肉、神经、皮肤等等组成的手臂正结结实实地在自己眼前晃悠，任凭自己的意识操控。
　　难怪——难怪刚刚苏醒的时候没听到那堆愚蠢的机器人念无聊的台词，他还以为，他还以为是系统更新了！
　　没想到，没想到……

　　他翻身下床，一个踉跄撞到圆桌上，险些打翻。
　　嘶——
　　好痛。这是罗伯特生平第一次体验痛觉，他觉得更奇怪了。
　　他刚把桌上的水杯扶稳，手却止不住地颤起来——他在水面反射中看到了自己的容貌，这分明是那个男孩的模样！

　　他怔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日影从玫瑰花那儿攀到罗伯特的肩上，他才真正冷静下来。这是地下城，罗伯特心想，人类居住的地方。只是，他为什么会以那个男孩的身体，出现在这里？
　　那天夜里还出现了两个人类，他们是来带这个男孩回去的。这个男孩儿为什么会出现在地表？
　　罗伯特百思不得其解，也许，自己现在在做梦也说不定。

　　他起身，观察起屋内的陈设。醒来后，罗伯特就注意到了这间房的采光很足，南面是一整片落地窗，使房间能充分沐浴在阳光下。
　　这阳光又是从哪儿来的呢？莫不成人类在地下自己造了个小太阳？罗伯特根据他数据库里已有的人类知识进行了分析，得出该结论成立的概率为0。
　　罗伯特没再继续想，而是转身往书桌走去，毕竟自己的数据库很可能有些落后，以人类的智慧能造出个太阳来也不稀奇。
　　他还是很敬佩人类的，一直都是。

　　走近书桌，他发现花瓶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用很工整的字迹写着：“当你们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乌托邦，逃往真正的世界了。勿念，夏华。”
　　罗伯特读懂了，毕竟是大白话。没想到看着乖乖巧巧的小男孩，居然是离家出走的叛逆青少年。
　　他放下信，目光开始在书架上扫荡，他注意到一本书，名叫《乌托邦公约》，他将其抽出，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

　　书很薄，扉页上印着九个鲜红的大字“为了人类火种之延续”。
　　原来地下城也是这派作风，罗伯特心想。接着，他翻了下去。
　　第一章是总纲。
　　“第一，乌托邦城下分亚洲，北美，地中海，澳洲，南极洲五个属邦，每区块之公民享有绝对的平等，不分种族，没有阶级。不同邦属之公民严禁互通，应当在本邦城内严格依照乌托邦宪法，生产生活，延续人类文明之火种。”
　　“第二，乌托邦城实行公有制，所有公民之工作由联合政府邦属委员会直接分配，不得更改，不得逃工，无论工种，一律平等。
　　“第三，乌托邦城实行全民义务教育，所有公民需在有限生命时内完成二十九万零五千学时的知识学习，为人类科技进步做出贡献者，方可申请退休。
　　“第四，乌托邦城……”

　　正当他看着，书桌上倏尔亮起一道全息投影，一个男人，圆头圆脸，大黑框眼镜遮住了很多肥肉，正栩栩如生地呈现在罗伯特眼前。

　　机械女声响起：“夏华同志，您有一则通讯接入。”

　　投影前方还有一红一绿两个按钮，罗伯特放下书，凭直觉按下了绿色按钮。下一秒，男人的脸动了起来：“夏华！你已经五天没来上班了，如果今天下午两点再见不到你人，我会上报委员会，让你另寻差事！”
　　怒目圆睁的恐怖画像“啪”一声消失，而罗伯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类”，被吓到了。在他的认知里，人类应该是和蔼可亲、慈眉善目，并有着杰出的智慧的，只不过，那个男人似乎哪方面都不沾边。
　　他觉得他有必要重新审视一番自己的认知，尤其是有关人类的部分。

　　要工作了，他心想，我在哪儿工作？
　　以前还是机器人的时候，罗伯特手上有块电子显示屏，记录着他的工种，工作地，居住地，以及机甲老化程度等基本信息，一触即可知。可现在自己变成了人类，这细胳膊细腿的，肯定是安不下一块屏幕。
　　会在哪儿呢？
　　书桌上有一颗银白色圆球，方才的全息投影就是从此处发出。他轻点了一下，果不其然，一道硕大的控制面板呈现在眼前。

　　【姓名】夏华
　　【年龄】 20
　　【ID】 UACC05501
　　【工种】文职（实习）
　　【工作单位】亚乌文育中心
　　……
　　控制面板上的信息很庞杂，罗伯特滑了三次都滑不到底，他甚至看到了夏华五岁时的考试成绩——除了文学，全是满分，罗伯特为之一惊。

　　简单收整过后，罗伯特出门。
　　太阳，很熟悉的太阳，跟外面的世界似乎没有分别，只不过晒得没那么凶恶。日光从头顶苍翠的枝叶中往下淌，浇灌路旁的野花野草，竟也开得蓬勃葳蕤，这让罗伯特很愉快。没想到人类居住的地方，竟是这样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但走着，他又不由惋惜起来，想起了他风沙中的陋室，想起了所有与他素未谋面的机器工人，如果这是一场梦，罗伯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夏华？”一道婉转的女声在道路另一侧响起，罗伯特闻声偏头。
　　留着短发的女孩凑近，惊喜地笑了：“真的是你！你没出事？天呐，你居然回来了。怎么样，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大、很精彩？”
　　女孩的眼中如有星辰，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罗伯特心想这应该是夏华的好朋友，可一想到夏华，他心中也不免感伤起来，那孩子现在也不知身处何方，是否无恙。
　　罗伯特垂下眼，没去看女孩。
　　“是失败了吗？”女孩虚着声音问道，继而安慰，“没事的夏华，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不容易。我们下周的游行还是在公民广场，记得来。”
　　她拍了拍罗伯特的肩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在街角隐去。

　　很快，罗伯特来到车站。这里和地表的车站别无二致，只是更加干净，同时没有了那些大块头的机器人，显得更加宽敞。
　　研究了好一阵列车路线图后，罗伯特发现可以做2号列车直达文育中心，这让他很心安，不用找人类问路，也没有露馅的风险——虽然他觉得自己到了单位无论如何都会露馅，但，起码现在还能享受一会儿做人的时光。

　　车厢里人不多，还余有几处空位，罗伯特选了一处左右无人的宝座，安然落座。随着一道柔和的机械女声响起，列车发动：“同志们，本次列车终点站为联合政府邦属委员会，下一站公民广场。列车即将发动，请您站稳扶好。”
　　列车的速度很快，加速时罗伯特没做好准备，被甩飞出去，一个趔趄冲向前，迎上了对面男人的下盘，车厢内的气氛如坠冰窟，落针可闻。
　　乘客：“！！！！！！！！！！！！！”
　　罗伯特感到自己正被无数双眼睛凝视着，当然也包括自己头上这位。

　　唰——
　　几乎是同时，两人的鞋跟贴着地面向后滑动，各自后退了半步。
　　罗伯特猛地坐下，他感到自己的脸正在极速升温，这是什么感受？他用手贴住了脸颊，好烫。
　　“是你？”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罗伯特抬头，心猛地一沉——这是胡曼。
　　两人的目光短兵相接。
　　胡曼眼眶中镶着的是亚洲人标准的棕瞳，却比寻常人更黑，更深邃，让罗伯特感到一阵直达灵魂的寒凉。
　　他径自走向车厢连接处，打开了通讯终端，小声交代着什么，但仍旧望向罗伯特的方向，眼神直勾勾得像是鹰隼锁定了猎物那般。

　　罗伯特被盯得心里发毛，屁股挪了又挪，像是座椅上有针刺，怎么坐怎么不舒服。他现在只希望列车快点到站，以便自己逃之夭夭。
　　虽然夏华离家出走是不对，但他罗伯特可是个天天按时回家的好机器人，如今却被冠上这莫须有的罪名，有苦也难说。

　　忽地，胡曼的脚步声闯入，罗伯特身侧的乘客很识相地散开。
　　他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罗伯特抬起头，眨巴眨巴眼，耳朵也跟着竖得高高，好像不敢相信自己忽然从死刑改为了无罪开释。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胡曼挑眉，淡淡道：“头发颜色换了吧，容易认错。”
　　说罢，他转身，大衣角被风吹起，扬至罗伯特面前，把他拉回了现实。
　　“等……等一下，”罗伯特感到喉咙有些发不上力，“请等一下。”

　　胡曼应声回头，只听罗伯特道：“请问您找我……有，有什么事吗？”
　　他注意到了罗伯特的眼睛，湖蓝色，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澄澈明净。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将他看作了夏华，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回过神来，他道：“例行检查，谢谢配合。”
　　下一秒，车门开，柔和的机械女声再度响起：“同志们，当前列车到站，公民广场站，请……”

　　播报声式微，胡曼赶在人流蜂拥前下了车。
　　他拿起通讯器，连通了另一人的频段，短暂的嘟嘟声后，一道暗哑的男声响起：“检察官，我在。”
　　“事情准备得如何了？”
　　“一切就绪，只待您下令。
　　“嗯，我知道了。”胡曼的话音落下，但继而又想起了什么，赶在通讯结束前忙道，“大卫……夏华的事，还请你多留意。”
　　另一头先是短暂的沉默，继而道：“知道了。”

　　通讯结束，正巧风吹过，掀起胡曼额前的两须黑发。他仰头望天，眼神闪过转瞬即逝的柔光，继而又恢复成了铁面检察官，走出了车站。
　　2号线列车方才驶出，公民广场人满为患。

　　“夏华！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通讯一直在频段外。逃工一周是要上洲际法庭的！你是想在我四十二年的人生履历上踩出第一个污点吗？”
　　文育中心三楼，主任办公室里，罗伯特正在接受严酷的思政教育，教导人正是文育中心的主任王为邦。

　　罗伯特低头：“王主任，我知错了。”
　　王为邦怒喝：“你不是知错了，你是麻木了！你这种思想，危险至极！”
　　罗伯特点头又摇头：“王主任，我会努力清醒过来的。”
　　王为邦哀叹：“谈何容易？你们这一代……”
　　罗伯特：“……”

　　一小时后，罗伯特终于从苦海脱身，继而奔赴下一场刀山火海。
　　“这儿就是《未来报》的创作基地，当代人类文学的精英阵地，”王主任一边介绍着，一边眉飞色舞，脸上的赘肉东倒西歪，“我们有不少同志啊，以后就会被分配到这儿工作。”
　　说着，他回头望向左后的几名男女，而那几名男女也很配合地你争我抢道：
　　“主任，我觉得文字就如同山涧清溪，在这个时代，最能告慰人心，浸润心灵，我很希望能在这儿工作。”
　　“文学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安逸，如果有幸分配在这儿工作，我会很幸福，我创作出的作品也会让更多人幸福。”
　　“我一直很喜欢《未来报》的作品……”

　　罗伯特也在望着他们，却无法分辨他们。高鼻梁和塌鼻梁，大眼睛和小眼睛，无论怎么组合，都没有特点，就连头发的长度、语音语调也是出奇地一致，仿佛一个模子出来的。
　　高亢的话音落下，王主任转过身来看向孤伶伶的罗伯特，皱眉，道：“那么，夏华，你说说看，你有什么想法？”
　　罗伯特惶然，有些结巴道：“主任，我不是很懂文学。”

　　实习生中一片哗然。
　　“天呐，那他也太无聊了吧。”
　　“他怎么毕业的，真不敢相信。”
　　“……”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王主任提高了音量，勉强稳住了场面，“夏华，你是在跟我斗气吗？难道你没有读过哪怕一篇文学？”
　　“我……”罗伯特紧攥着衣角，指尖泛白，试探道，“那我就说一句我很喜欢的诗，可以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