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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因特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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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无数双眼睛凝视着的死寂。
罗伯特把诗念完,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每个人的眼球都睁得好似要从眼眶中脱出,颤巍巍地挂在他们扁平的脸上,就连王主任也面色铁青。
只见他抖着嘴道:“你……你这个异端!我要上报异裁院!我一定要上报异裁院!”
罗伯特吓得后退了两步,宽敞的大堂忽地变得逼仄起来,连带着水晶吊灯的光也黯下去。王主任嘴里仍旧振振有词,通讯器嘟嘟的频率混着人群里窸窸窣窣的密语,一同盖过了罗伯特的心跳。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过背了一句诗,一句他读过三百五十八次,却从未与人分享过的诗。
是做错什么了吗?罗伯特心想,还是说自己演技太拙劣了,不像个人类?
理由是什么,他无从得知了。
忽地,走廊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正从拐角处走来,身后齐齐整整地跟着五个随行人员。
实习生们登时作鸟兽散,留出一条宽敞的通道指向王主任和罗伯特。
“检察官!”王主任扭动着肥臀,挤上前,道:“检察官,我刚准备跟您联系呢。我们中心啊一直以来都是邦城的模范单位,突然来了个异端分子。”说着,他恶狠狠地指了指罗伯特。
“检察官,您今天……”
胡曼直直地看向罗伯特的方向,并没有搭理王为邦的意思,打断他,道:“夏华,我是检察官胡曼,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的声线冷冷的,有着极强的威压,但罗伯特仿佛没听见似的,楞在原地。他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来人,更不会想到来的人居然是胡曼。他不明白什么是异端,也不知道检察官是什么人,但他就是害怕,害怕地连腿都不知道该怎么迈。人总是害怕未知,他觉得机器人也不例外。
胡曼注意到了他反常的表现,道:“你在害怕?”语调里带着些不相信,继而又朝他招手,解释道:“过来,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找你……了解一些情况。”
罗伯特抖道:“真……真的吗?”心想,那天晚上也是这么说,然后被你同事一炮轰死了。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胡曼,虽然他也搞不懂自己哪来的胆子。
于是,他拖着步子挪到了胡曼跟前,抬头对上了他讳莫如深的脸,只听他轻声道:“上铐。”
然后,胡曼转身离去。
罗伯特:“??!!?!”
咔哒——
审讯室的门被打开,罗伯特被押至审讯椅,正前方坐着胡曼。
“知道自己犯什么罪了?”
“背错诗歌算吗?”
“不算。”
“因为我是异端吗?”
胡曼笑着摇了摇头,便不再发问。一时间,审讯室内陷入了可怖的沉默。
四周都是玻璃,玻璃的外面是另一层玻璃。罗伯特感到强烈的不安,被凝视的不安——仿佛有千千万万双瞳孔正穿过他的□□,将他的心放在聚光灯下解剖。
这时,胡曼忽然拉开椅子,起身走到罗伯特跟前,撩起了他的下巴,强迫对方将视线停留在他脸上,缓缓道:“怕我?”
罗伯特摇了摇头。
胡曼的指尖在他下巴上摩挲了一圈,继而抽离。他倚靠在桌上,道:“既然不怕我,那你说……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你知道吗,其实没有人会害怕——乌托邦里的每个人都不害怕被惩罚,连死也不怕。乌托邦不允许异端的存在,所以,乌托邦不会出现异端。”
“但如果,我把异端的罪名套在你头上,并宣判你死刑,你猜猜,你会怎么样?”
胡曼勾起唇角,自上而下,玩味地打量着罗伯特。他的眼神总是无辜、懵懂,让胡曼不由联想起人类的幼崽——当然,他并未亲眼见过。
他俯下身,如同吸血鬼一般贴近了罗伯特的脖颈,在他耳畔低声道:“你会复活。”
罗伯特感到一阵凉意从天灵盖直达脚底板,宛若跌入冰湖,任凭他如何使劲,都无法浮出水面,只能坠入目不可及的深黑。
他说不出一句话,但胡曼好像也没打算让他讲。说完那句话后,胡曼起身,离开了审讯室,连带着另一名审讯员也带走了。
审讯室内,只剩罗伯特在审讯自己。他抬起头,看见了镜中的自己。
不久,他被送往了监狱。
押他的士兵有四个,长得跟那群实习生一样,罗伯特分不清。
幽长的走廊里,电灯发出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每个牢房的细节,但能看得出,条件很简陋。路过某些牢房时,罗伯特甚至能听到“滴滴”的水声。
在被关进牢房前,罗伯特壮起胆,拉住了其中一个士兵的手,学着他们人类的叫法,道:“同志,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会关进来,好吗?求求您了。”
那名被叫了“同志”的男性显然不高兴,眼神瞥向了被他抓住的手腕,似乎是在控诉他玷污了自己的清白之身。
他使出个不咸不淡的劲,很巧妙地甩开了罗伯特的手,并迅速锁上门,拿警棍在他面前晃了晃。临行前还不忘教训两句:“都来这儿了,做了什么心里不明白么?”
士兵的脚步声远去,罗伯特彻底没了力气,瘫软在床上,拿起床尾的一床不知被多少人盖过的被子搭在脚上——他脚冷得厉害,被吓的。
一名头发半花的大爷坐在他对面,胡子行将及腰。牢房的一角蹲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性,嘟着嘴,用树棍在地上画画,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是怎么进来的?犯啥错啦?”
罗伯特偏头对上老头的目光:“他们说我是异端,就把我抓进来了。”
“也是因为文学吧。”
罗伯特闻言坐起身,有些意外:“您怎么知道?”
大爷笑了笑,道:“因为我也是因为文学入狱的。”
“那,您也是背错诗了吗?”
“那倒不是,我是历史学家。你背诗了?背的是哪一首?”
于是,罗伯特坐直了身体,再次背出了这句诗:“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好诗啊,好诗。”
“爷爷,我背错了吗?”
“没有。”
“那他们为什么抓我?”
“因为你背对了。”
罗伯特有些不解。在他的观念里,做错事了才要被惩罚,为什么自己明明背对了,却还是被捕了?
那位老爷爷继而问道:“你喜欢这句诗吗?”
换作是以前,罗伯特兴许会给出否定的回答。但这一刻,他竟有些犹豫。
虽然人类很奇怪、恐怖,但这个世界却是美好的——无论是晴空白云还是绿草鲜花,罗伯特都从未在外面见到过。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忽地开始理解那句诗,他开始期待有这么一天,他也会成为璀璨的夏花——尽管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是胎死腹中了。
他道:“喜欢。”
老人自顾自地笑了,好似在回味着什么,只静默地闭着眼。良久,他道:“也难怪你会被认为是异端了。”
罗伯特问道:“所以,是因为什么呢?”
老人问道:“你知道乌托邦是怎么来的吗?”
罗伯特摇头道:“我不懂历史。”
老人睁开眼,望着前方,好似评书先生,气宇轩昂地道起了那段过往。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浩劫——
“那,就从冬眠时代前说起吧。
那时候,地表的世界就跟乌托邦一样,甚至比它还美,地球上的人多到能装满八十个乌托邦,大部分人们不愁衣食,无忧住行,人们也无需像现在这样,躲在地下,但变故也随之而来——
气候的异常愈发严重,海平面升高淹没几乎所有的沿海城市,沙漠化与高温干旱的频发,使得粮食大量减产,饥荒横行,没饭吃的人要不直接饿死,要不靠抢,人类社会的秩序开始变得一团糟。”
罗伯特听得入神,这是他完全不知道的,人类的过往。
“2072年,陨石危机,地球人直接死了一半,剩下的也因为食不果腹而自相残杀,没有哪一片土地是干净的。那时候国家还是在的,不像现在这样,只有联合政府了。
那时候,一些大国科学家就提出了“冬眠计划”,让活着的地球人都进入地下城冬眠,并让机器人保障地面的生产。那时候的人们都饿疯了,只想活下去,几乎没有人反对这项计划。”
罗伯特很有感触——原来他是这么来的,外面的世界也并不一直都是那么糟糕。
“于是,人类竭尽全力,在五年时间内建造了五座地下城,并命名为乌托邦,花一年的时间将地表的所有地球人迁入地下城,人类正式进入冬眠时代。地面上的生产全部交给了机器工人和人工智能。
一开始,人类偶尔还能上地表看看,但后来,环境越来越糟糕,乌托邦的思想控制也愈发严重,一切宣扬自由意志的文学都被禁止了。”
这时,一直蜷缩在角落的男子忽地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气泡声。他笑起来,脸上的褶皱黑黝黝地堆叠在一起,像脱了皮的虫子。
“嘿嘿,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他猛地爬了过来,“你知道吗?”
罗伯特吓得往后挪了挪身子,顶上了墙,瞳孔抖动着看向对床的老头。
“人类是永生的,是永生的!我没看错,我真的没看错。”男人把手插进了虬结的、灰蒙的头发,嘴里仍嘀咕着“我没看错”“他真得活过来了”的话语,听得罗伯特身上一阵麻意。
男人声音软下去,开始在罗伯特床前作画。
“他是个疯子,没吓着你吧。”
罗伯特渐渐缓了过来,道:“没……没事。”
于是,老人又继续道:“你知道乌托邦的人最害怕什么吗?”
罗伯特摇头。胡曼说,乌托邦的人什么也不怕,也死也不怕。但据罗伯特所知,人类的一切举动,都源于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所以,乌托邦的人类真的不怕死吗?
空荡的房间里,老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们最害怕改变——
这儿没有疾病、苦难,也没有犯罪、暴力,这儿是天堂,是四方土地下人类的理想国。人类因此安逸于此,沉缅于此,拒绝一切变化。
但乌托邦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可能不相信,这儿全是假的。人的存在不过是一串数字,因此没有人惧怕死亡,因为根本不存在死亡。你看,多美好,人类是不是真的永生了。
可是孩子,这毕竟是灾难的时代,有人活在梦里,也有人活在现实。有人说乌托邦就是人类的未来,也有人说脚踏实地才是人类的归宿。显然,人类的大多数选择了前者。”
乓啷——
老人和罗伯特同时循声望去,那个男人一头撞在了牢房的铁门上,额角的鲜血汩汩往外冒,淌进嘴巴,继而淌进领口,把胸口的黑布料染湿。
他躺在地上,依旧在笑,只是头发散乱,遮住了大半边脸,只有森白的牙齿,就着牙缝间的血渍,在电灯下闪着寒光。
男人弄出的动静很快招来狱警,走廊里远远地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果不其然,男人被带走了,地上还留着几块斑驳的血迹。
罗伯特望着男人被带离的方向,道:“他会死吗。”
老人道:“孩子,乌托邦没有死亡。”
罗伯特道:“但为什么我还是害怕他会死,就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他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爷爷,他真的会没事吗?”
老人哈哈笑了两声,道:“孩子,别担心,没有人会死。”
他翻了个身,让被子把自己完完全全包裹住,背对着罗伯特,道:“不早了,休息吧,你也累了。”
罗伯特轻轻地“嗯”了一声,也准备躺下。
他转头,看见一副钟挂在墙上,“滴滴答答”地走着——九点多,的确不早了。
他没盖被子,只是简单地将其搭在腿上,并抽出一个小角遮住了肚脐眼。
很快,他睡着了。
轻飘飘地,仿佛灵魂在深海里漂浮。他在某一处踯躅,眼前是深深的黑,继而一束光出现——
“你终于来了,只可惜,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是你?你也在乌托邦吗?我该怎么找到你?罗伯特伸出手,想拉住她,却在靠近的一瞬间失之交臂。
当罗伯特想要再次寻找她的踪迹时,她却如水雾般,融化在了这一片深黑之中。
一阵强光出现,罗伯特感到眼部隐隐作痛,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