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末世文）》ELPPA

1、罗伯特

　　这是罗伯特的第四百一十二次苏醒，至少从他产生记忆起，是这么多。

　　“编号CNS0001，机身模组重组完毕，可重载意识芯片。”
　　“编号CNS0001，意识芯片重载完毕，可进行图灵测试。”
　　“编号CNS0001，图灵……”

　　一道道机械般的人声在房内回荡，罗伯特每复活一次，就要听一遍这些程序性的话语，而今已是再熟悉不过。
　　所有工序完毕，罗伯特走出银座大厦。
　　这座通体亮银色的建筑是“东亚机器工人生产与培育中心”，负责机器工人的生产与培育。每个机器工人都有单独的意识芯片，存储着工种、工龄、居住地等基本信息，因此，机器工人一旦损坏，也只消更换机身便可，极大保证了地面工农生产的效率。

　　罗伯特站在车站，等待接驳车送他回家。
　　远处是黄沙，一望无际的黄沙，不时风吹过，扬起一阵沙尘打在罗伯特的机甲外壳上，啪嗒作响。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世界总是如此，荒芜、寂静，是个不毛之地。
　　就连车站路牌上的文字都被经年累月的沙暴侵蚀，难以辨析。

　　很快，汽笛声响，老旧的大巴车进站，黄色的车身和背景融为一体。
　　罗伯特上车，一道卡顿的机械女声响起：“本站……银座……厦，请……工人们有序上下车。”
　　车内无声，机器工人也不多，他找到一处座椅坐下。
　　大巴没有司机，全凭人工智能驾驶着，不过罗伯特并不觉得它智能，指不定自己去开能比它开得更好。
　　“哐当——“颠簸着，罗伯特的屁股离开了座椅一瞬，他知道大巴要开了。
　　“下一……安置1区。”

　　罗伯特住在安置6区，大巴的终点站，这意味着至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他靠着窗，熄屏省电——机器工人通过工作所得的电力配额很少，而电力归零则意味着机器人的死亡，所以每个机器工人都格外珍惜自己的电力。
　　与其说意识芯片是让机器工人有了初级的意识，倒不如说它让机器工人有了生物求生的本能。为了活下去，机器工人只能在岗位上无休止地工作。

　　终于，大巴从黄昏驶入黑夜，停靠在安置6区的车站。
　　一路坐到终点站的机器工人不过寥寥，罗伯特跟在他们身后下了车。
　　夜色凉凉，罗伯特能感受到最近的昼夜温差正在逐渐变大。虽然他主观上不存在冷热的感受，但温度传感器的数据也会让他产生类似的思考。

　　砰——
　　罗伯特应声望去，一个机器工人跪在墙边，伤痕累累的机甲外壳如久经战事的城墙。他就那样静止着，身侧闪着细微的电流。
　　罗伯特驻足了两秒便继续赶路，他的同类死了，但他没有为此感伤，这再常见不过。他知道明天早上这具尸体就会被回收、重组，继续工作，没人会知道自己的往生——除了罗伯特。
　　诸如此类的场面从未停止，或跪着，或躺着，或满目疮痍，或四分五裂，无论何时，无论何处。
　　机器工人没有生命，只有价值。

　　他回到安置区的小房子，这是一栋30层楼的公寓，他住在5楼的单间。
　　推门而入，果不其然正对着的时钟又坏了。他走近拨动时针，拨不动。那时针走一下，停一下，继而退回两格，又继续卡着前进，总之不听使唤。
　　他索性不管，决定明天叫邻居来修一下——虽然这个邻居完全不认识罗伯特，但罗伯特已经认识他二十年了，甚至连他至少复活了三百二十一次都知道，他叫安东尼奥。

　　他简单清洗掉身上的泥渍，打算休息。
　　虽然房内有床，但机器工人是无需睡觉的，只是模仿着人类的作息，在晚上休眠充电。
　　他躺上床，连好充电线，拿起了床头的一本书，一本纸张泛黄、残缺不全的书。这是几年前他上班时偶然得到的，当时从未读过书的他因此觉得很稀奇。
　　他读了起来：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这是他第九百零二次翻开这本书，第三百五十七次读到这篇内容。他读不太懂，他只能理解人类的基础科学，却无法读懂文学，但这一页保全的内容最多，因此他读得也最多，渐渐地，他开始留意一些浅显的意象。
　　“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读到这儿时，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苦笑——如果他有嘴巴这种器官的话。
　　就算罗伯特相信自己，他又如何成为璀璨的夏日之花呢？逼仄昏暗的房间养不出鲜花，一如黄沙漫天里浇灌不出绿草。
　　他试图读懂这首诗，但渐渐地，充电带来的负荷让他短暂待机昏了过去。

　　“你能来找我吗？我想见你。”
　　恍惚间，他又听到那道女声，清丽婉转，似指尖划过丝绸般温柔。
　　我又梦见你了，罗伯特心想，你到底是谁呢？我该去哪儿见你？
　　梦里，他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见她如一缕轻烟，愈飘愈远，直到罗伯特听不清她的声音，彻底杳无音信。
　　你说你想见我，可我该去哪儿找你？

　　第二天，罗伯特是被安置区的统一广播吵醒的。他来到走廊，安东尼奥也正好推开门，空气里回荡着广播的声音：
　　“机器工人们，我们的事业是高尚的，请为了人类文明火种之延续而努力。”
　　“机器工人们，我们的事业是无私的……”

　　罗伯特和安东尼奥对视了，但后者很不适应地别开了头，迈起机械腿往远处走，这时罗伯特叫了一声“安东尼奥”，他的脚步为之一顿。
　　罗伯特走上前，机械臂拍在他的背上，道：“安东尼奥，帮我修下我房里的钟行么，它坏了。”
　　安东尼奥转过身，停滞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罗伯特并不打算回答，不出意外，再过五秒钟，他就会因为来不及赶车而草草答应。

　　一秒，两秒，三秒……
　　“哔哔——”
　　楼下传来接驳车的汽笛声，安东尼奥来不及等罗伯特的回复，只匆匆留下“行吧，等我下班帮你修”，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楼。
　　罗伯特倒不着急，他在一个小发电厂工作，位于南部主城，高速列车半小时可达，他可以先偷会儿懒，按照人类的话来说——他可以摸会儿鱼。
　　嗯，罗伯特立志做一个摸好鱼的机器人。

　　等他下楼，再次来到安置区外的道路时，那具跪着的机器人尸体果然不见了。罗伯特想，他现在应该正在一个半小时远的银座大厦里重生，然后他们会再度相遇，如果有缘的话。
　　他来到列车站，运气很好地无缝上了车，踏上前往南方主城的路途。
　　据说，人类就居住在主城往下很深的地下城里，但他没见过。他对主城的印象只有林立的水泥钢筋，和超负荷的工作任务。

　　列车在黄沙里疾驰，很快，地平线的一端灰灰地冒出一片影子。等列车靠得更近，齐整纵横的道路映入眼帘，隐天蔽日的高楼鳞次栉比。
　　很快，列车到站。
　　一道柔和的机械女声响起，所有机器工人应声下车：“机器工人们，当前列车到站，南方主城核反应堆站，请您注意辐射，保障安全。”
　　这是亚洲南方人类文明的命脉，所有的尖端工业生产都在此进行。

　　罗伯特下车后径直往核反应堆的方向走，却在半路撞到了一团柔软的物体。他低头一看，脚边正趴着一个狼狈的小男孩，双手死死抱着额头，身体因疼痛而蜷缩得很紧绷，嘴里不停地发出“嘶嘶”声。
　　罗伯特知道，这是人类常见的一种感受——痛感。
　　他先前很少见到活的人类，就算有，也是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远远观望。像这个小男孩一样，撞到他跟前的，的确是头一个。
　　他有些笨拙地把小男孩扶起来，生怕弄疼了他，缓缓道：“你……是人类吧。”见他不答，他又努力学着人类的语调，并假装自己在微笑，道：“你在这儿做什么？这儿很危险，你要去哪儿？”

　　小男孩儿依旧不发一言，只是拽着自己的一角，身体止不住地打颤，额前的碎发上不断有水珠因为身体的颤动而落下——罗伯特这才发现，这个小男孩儿身上湿透了，金黄的头发浸过水后悉数粘在一起，形成很厚的几绺头发。
　　罗伯特惶然不知所措，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这般情形。更加令他头大的是，这人似乎是个人类小哑巴，不会说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更加难办了，连沟通都是问题。

　　“那你先跟着叔叔去上班，一会儿叔叔下班了带你去找警察，好么？”罗伯特不知道说对没有，至少他的数据库里，警察应该是个会让人类心安的字眼。
　　小男孩也不反对，只怔怔望着罗伯特。于是罗伯特拽着他湿答答的小手，把他扛在肩上，来到了核反应中心的门口。大门右侧的大理石墙面上，红字写成的“为了人类火种之延续”的九个大字赫然醒目。

　　进门的一刹，小男孩儿的眼睛登时闪起光来，似乎对这儿的一切很感兴趣。罗伯特注意到，心也不由放下，幸好这小男孩还算听话。
　　于是，他将小男孩儿安置在杂货间——没人会去那儿，除了那些没有植入意识芯片的低级机械。
　　关门前，光透过门缝在小男孩儿的脸上印下一道剪影，湖蓝色的眼睛空灵纯净。
　　下一秒，光被驱逐，小男孩儿在黑暗中陷入了沉睡。

　　罗伯特赶忙回到工位，他的工作相比于小男孩可重要多了，工作时间少就意味着电力配额少，虽然他不在意死亡，但也不愿浪费四五天的时间在重组身体上。
　　毕竟他与他不过萍水相逢，罗伯特愿出手相救，纯粹是因为他是个道德高尚的机器人，换做其他机器工人，那小男孩儿或许会被直接无视。
　　他坐在工位上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皆是低头的机器工人，罗伯特心想，如果机器人也有颈椎病的话，这些人早得了。
　　于是，它更坚定了要做一个摸鱼一流的机器人的决心。

　　亚洲时间晚七点，下工铃响起，机械广播响起了同早上一模一样的口号。
　　罗伯特是第一个窜出工位的，这对块头大的他来说，尤为不易。他一路小跑，来到杂货间，门“咯吱”一声打开。
　　光幕下，小男孩儿熟睡的面庞逐渐清晰。罗伯特小心翼翼地扛起他，放在肩上，往外走。
　　路途中，也不知是哪个动作没做好，硌到了小男孩儿，他皱眉，疼醒了。

　　罗伯特：“对不起，不小心磕到你了。”
　　小男孩摇了摇头，嘴里呜呜哇哇地发出罗伯特无法辨识的音节。
　　罗伯特想着，地表是没有警察的，连人类都很少见，与其耗着，不如直接把他送回地下城，导航应该能找到，于是他试探着问：“要不哥哥送你回……”

　　滋滋滋啦——
　　罗伯特的话音戛然而止，黑魆魆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命门。那是电磁榴弹，只要对方扣下扳机，自己必死无疑。
　　那人的声音冷而有威压：“我是检察官胡曼，请交出那个男孩。只要你交出他，我不会伤害你。”

　　气氛剑拔弩张，小男孩在看见胡曼的那一刻便开始发抖，但现在，他几乎到了癫狂的状态。他看到了胡曼身后更加恐怖的存在，他挣扎，扭动四肢，意识的空白让他失去了感知，他从三米高的罗伯特身上跌下。
　　但他的四肢太过孱弱，似乎支撑不起他的身躯。他匍匐在地，任凭如何使劲都无法挪动哪怕一毫米。

　　罗伯特的余光瞥见小男孩颤抖的身躯，还不等他开口，胡曼身后的人直接扣动了扳机——白光炸开，罗伯特应声倒地。
　　意识的最后，他听见了向他奔来的脚步声：
　　“你疯了约瑟夫，这是地表，万一这是试验品怎么办？”
　　“你在地下城可不会这么胆小怕事，胡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