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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矢凛 ...


  •   大正的春风裹着樱花的甜香,漫过京都的石板路时,总带着种让人心里发软的暖意。

      矢凛奈站在街角茶屋的屋檐下,望着不远处那座熟悉的和屋——木格窗棂上糊着半旧的纸,檐角挂着的黄铜风铃轻轻晃,连门前那棵歪脖子樱树,枝桠弯的弧度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可当那扇推拉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攥着日轮刀刀柄的手,还是猛地收紧了。

      男人穿着熨帖的藏青色和服,腰间系着素色腰带,身姿挺拔,正小心翼翼扶着身边的女子。女子穿淡紫色振袖,怀腹微微隆起,步子迈得轻缓,笑起来时眼角弯成月牙,发间插着的珠花随动作轻轻晃。

      是年轻了二十多年的父亲母亲。

      矢凛孝介和矢凛久惠。

      矢凛奈喉间发紧,玄色衣袍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靴底沾着的泥土。

      接下来的半月,矢凛奈成了这条街最安静的“过客”。

      她总在茶屋角落点一壶冷茶,瓷碗放在木桌上,能晾到凉透都不碰一口——目光早跟着那对年轻夫妇飘远了。

      清晨的薄雾还没褪尽,矢凛孝介往自家店铺走时,脚步在街角的糖糕铺前顿了顿。竹帘后的蒸汽裹着甜香漫出来,他掀帘进去时,老板正把刚蒸好的栗子馅糖糕往竹屉里码——褐红的栗子泥裹在米糕里,咬开时会黏得舌尖发甜,是久惠总念叨的那口。

      他接过用油纸包好的两三个,指尖蹭到纸角的温热,攥在手里往回走时,步子都比来时慢了些。

      午后的日头晒得檐下暖融融的,矢凛久惠搬了张小木凳坐着,和服的袖口松松挽着。她没怎么动,只是手轻轻贴在小腹上,指尖偶尔跟着呼吸颤一下,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调子。

      院角的樱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来,悄没声息沾在她发间。她似是察觉到了,抬手用指腹轻轻拂开,指尖蹭过耳后时带起点笑意,眼尾的细纹里都盛着软乎乎的光,连风都跟着慢了些。

      变故发生在一个喧闹的午后。

      久惠提着竹篮去市集采买,刚走到三条街拐角,就撞见几个地痞争地盘。醉醺醺的汉子挥着木棍推搡,酒坛“哐当”碎在地上,浑浊的酒液溅了久惠一裙摆。

      混乱里,个瘦高地痞被推得踉跄,直直往她身上撞——

      “小心!”

      矢凛奈几乎是凭着本能冲过去的。玄色身影快得像道闪电,她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久惠,另只手顺势扣住那地痞的手腕,指节稍一用力,就听对方“嗷”一声痛呼,手里的木棍“啪”掉在地上。

      “你没事吧?”矢凛奈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蹭到久惠振袖上的酒渍,心里莫名发慌——这布料软,沾了酒怕是难洗,母亲最爱惜这件衣裳。

      久惠惊魂未定地站稳,抬头看她时,忽然愣住了。

      眼前的女子穿身玄色衣袍,眉眼间带着股生人勿近的冷,可那双眼睛……那双血红色的眼瞳,竟让她觉得心头一跳,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莫名亲切。

      “我、我没事,多谢姑娘相救。”久惠定了定神,手轻轻护着肚子,脸上泛起感激的红晕,“姑娘看着面生,是刚到京都来?若不嫌弃,到家里喝杯茶吧?也好让我和夫君谢你。”

      矢凛奈的心猛地一缩。

      她是不该落在这安稳时光里的变数——她怕自己多待一刻,就会搅乱这原本该有的平静。

      “不必了,举手之劳。”矢凛奈松开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语气尽量放得平淡,“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转身要走时,衣袖却被轻轻拽住了。久惠从竹篮里拿出块梅花形状的和果子,油纸包着递过来:“一点心意,姑娘务必收下。看你的样子,像是独自在外漂泊,若是不嫌弃……”

      话没说完,就见孝介匆匆跑过来。他先紧张地扶住久惠上下打量,待目光落在矢凛奈身上时,也愣了愣:“这位是……?”

      “是救了我的姑娘。”久惠忙解释,“还没问姑娘芳名呢。”

      “矢凛奈。”

      “矢凛?”孝介重复了遍,眼睛忽然亮了亮,“这名字真好听!说起来……”他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厚,“我家就姓矢凛。姑娘也姓矢凛?这可真是缘分!看着就觉得眼熟,原是自家人!”

      久惠也跟着笑起来:“可不是缘分嘛!同姓本就难得,姑娘还救了我,更该好好谢谢你。快跟我们回家,喝杯热茶再走。”

      矢凛奈愣在原地。看着夫妇俩眼里真诚的热络,拒绝的话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终还是跟着进了那扇门。

      屋里的陈设带着温吞气,和记忆里几乎没差。矮桌就摆在南窗下,窗纸透进淡金色的光,落在桌面上那只粗陶茶碗沿上。墙上挂着孝介画的梅枝图,墨色枝干斜斜伸着。

      久惠正忙着沏茶,陶壶搁在炭火炉上,壶底挨着炭火时发出“滋啦”一声轻响,水汽慢慢从壶嘴冒出来,混着茶叶的淡香漫开。

      孝介在一旁站了站,手不自觉摩挲着袖口,像是怕冷落了人,又想不好说什么,半晌才笨手笨脚找话:“这回来的路顺吗?是从镇上过来的?家里……还有亲人在原处住着?”

      问完又觉得太急了些,喉结动了动,没再往下说,只往炉边凑了凑,替久惠拨了拨炭。

      “四处游历,还没定去处。”矢凛奈捧着温热的茶碗,掌心的暖意顺着血脉往心里淌,“京都很安宁,或许会多待些日子。”

      “那正好!”孝介眼睛一亮,“我家东边那间小屋正好空着,收拾得干净。若是姑娘不嫌弃,就暂且住下吧。”

      久惠也连忙点头:“是啊是啊,一个人在外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总是好的。平日里我一个人在家也闷,你住下了,还能陪我说说话。”

      矢凛奈望着他们眼里的真切,终究还是点了头。

      或许……或许可以贪心这一阵子。就当是借了数百年的时光,来补一段本该有的、坐在他们身边的日子。

      -

      接下来的三月,成了矢凛奈数百年人生里,最安稳的时光。

      她伏在矮桌上帮孝介理店铺的账目,算盘珠子拨得清脆,笔尖在糙纸上划过,落下的字迹方方正正,连数字都排得整整齐齐。

      孝介凑过来看时,总忍不住拍着她的肩笑:“我家竟还有这样的好姑娘,比我请的账房先生还利落。”

      她耳尖微微发烫,指尖却没停,把最后一笔进项记完,才抬头往窗外瞥了眼——久惠正蹲在院角翻晒婴儿的小衣裳,风把布角吹得轻轻晃。

      陪久惠去市集采买时更热闹。

      久惠捏着块苎麻布料摸了又摸,絮絮叨叨跟她说:“婴儿的衣物要选苎麻的才软和,吸汗不说,洗几次也不会硬邦邦硌着孩子。”

      她没吭声,只垂眼把这话记在心里。等久惠转身去问店家米粉价时,她悄悄绕到旁边的点心摊,拣了块最软的米糕放进竹篮。

      傍晚三人围坐在矮桌旁吃饭,灯芯燃得安静。

      孝介总爱讲市井里的趣闻,夹着菜说:“今早隔壁鱼铺的猫又偷了鱼干,被掌柜追着绕了三条街,最后叼着鱼窜进草堆里,掌柜叉着腰站在路口骂,逗得半条街的人都笑。”

      久惠听得弯着眼笑,筷子却没停,往她碗里夹了块腌萝卜:“多吃点,看你瘦的,是不是在外没好好吃饭?”

      矢凛奈扒着饭点头,嘴里含混地应着,鼻尖却忽然有点酸——这样的暖,比她在外飘着时见过的任何灯火都实在。

      有次久惠摸着肚子笑:“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呢。若是女孩,希望能像奈这样,既能干又沉稳。”

      矢凛奈低头喝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眼底的湿意。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三月,直到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后半夜时,久惠突然开始阵痛,疼得额头冒冷汗。孝介手忙脚乱地披了雨衣去请产婆,矢凛奈守在产房外,听着里面传来的痛呼声,手心攥得全是冷汗。

      雨下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突然穿透了雨幕。

      产婆抱着襁褓走出来,满脸喜色:“是个男孩!母子平安!”

      孝介激动得红了眼眶,搓着手在门口打转,嘴里反复念“好,好”。

      矢凛奈站在廊下,望着产房的方向,嘴角慢慢扬起抹浅淡的笑意。

      三天后,矢凛奈收拾好了行囊。

      她走到婴儿的摇篮边,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他正攥着小拳头熟睡,眉眼间像极了父亲,鼻子却塌塌的,像母亲。

      她轻轻叹了口气,从耳下取出那一个耳环——那是父亲在她生下矢凛奈后,跑了三条街才买到的礼物,是全家被杀后她唯一的牵挂。

      她把耳环放在矮柜上,旁边压着张字条,上面写着“多谢照拂,后会有期”。

      没留姓氏,也没说去向——有些告别,本就该无声。

      做完这一切,矢凛奈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熟睡的婴儿,毅然直起身,拎起墙角的行囊,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决绝的沉稳。

      然而,就在她的手刚刚触碰到冰冷的门板,准备拉开门闩的那一刻,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

      “奈……”

      矢凛奈的身体猛地一僵,动作顿住了。这个称呼,简单到只有一个字,却让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转过身。

      门口的阴影里,久惠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和笑意,眼眶通红,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沿着眼角滑落。她看着矢凛奈,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探究,有不舍,还有一种……仿佛早已了然的悲伤。

      “我没猜错……”久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微微颤抖着,“你肯定是认识我们的吧?奈……”

      矢凛奈彻底愣住了,瞳孔微微收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久惠看着她震惊失措的模样,眼泪流得更凶了,却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恳切:“别走,奈……留下来,好吗?”

      她向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我们……我们一起生活。你也……你也需要一个家啊。”

      “留下来吧,奈。”久惠的声音哽咽着,却异常坚定,“别再走了。”

      矢凛奈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泪光和期盼,又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那个安静的摇篮。婴儿似乎被外面的动静惊扰了,在睡梦中轻轻哼唧了一声,小眉头微微皱了皱,随即又舒展开来,继续沉沉睡去。

      行囊的背带勒得肩膀有些疼,提醒着她离开的决心。可母亲的话语,婴儿的哼唧,还有那只静静躺在矮柜上的、承载了她所有过往的耳环,瞬间缠绕住了她的脚步,让她动弹不得。

      心,在这一刻,剧烈地摇摆起来。

      留下?她能留下吗?

      可离开……她真的舍得下这个刚刚感受到一丝暖意的角落吗?

      泪水,终于无声地从矢凛奈的眼角滑落。

      她原以为带着记忆独自走,便是对过往最好的交代,可此刻看着眼前这双含泪的眼,才惊觉自己的不对。

      “我……”喉间的哽咽涌上来,她攥着行囊背带的手松了松,指节泛白的力度慢慢褪去。

      矢凛奈的眼泪“啪嗒”掉在衣襟上。她缓缓放下行囊,帆布落地时发出轻响,倒像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无比清晰,“我留下。”

      久惠猛地捂住嘴,哭声却还是漏了出来,带着笑。矢凛奈走过去,抬手替她擦眼泪,指尖触到她眼角的皱纹时顿了顿——这双手这几天总替她擦孩子的口水、试汤的温度,此刻抚在自己手背上,暖得很实在。

      “那字条……”矢凛奈想起矮柜上的字,要去收,却被久惠拉住。

      “不用了。”她笑着摇头,眼角的泪还没干,“后会有期哪有朝夕相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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