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初遇 ...
-
矢凛奈指尖攥着衣角站在矢凛家院门口时,檐角正往下滴水。
雨是昨夜停的,积在青瓦缝里的水却还没漏完,一滴,又一滴,砸在院角那个粗陶罐子上,发出闷声的轻响。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洗得发毛的袖口,布料薄得能透光,风一吹就贴在手腕上。
“奈?愣着做什么,进来呀。”久惠端着木盆从灶房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看见她站在门槛外,立刻放下盆来拉她的手。
那双手暖乎乎的,带着刚揉过面团的温度,攥得不算紧,却让矢凛奈僵着的肩松了半分。
头几日她总在饭桌上坐得笔直,筷子捏得极稳,只敢夹自己跟前那碟腌菜。久惠却像长了双透眼,她刚扒完半碗饭,一筷子炖得酥软的萝卜就落进她碗里,“多吃点,你瞧你这手腕细的。”
矢凛奈慌忙要推回去,久惠却按住她的手笑,“快吃,孝介炖了一上午呢,就等你多尝两口。”她抬眼时,正对上孝介看过来的目光——男人刚放下手里的斧头,指缝里还嵌着木屑,见她望过来,只讷讷地往她碗里又添了块豆腐。
夜里她躺在床上上,总听见窗棂被风吹得吱呀响。那木框松得厉害,缝隙大得能漏进月光,她缩着肩膀往被子里钻,怕惊扰了隔壁屋的人。
可第二日天刚亮,她被院子里的敲打声吵醒,披衣出去看,正见孝介站在窗下,手里握着刨子。他把松动的木楔子拔出来,换了新削的楔子往里敲,木头发出生脆的响。
“往后风大也漏不进了。”他头也没抬地说,额角沁着薄汗,却把窗棂修得牢牢实实。
摇篮里的小家伙叫阿幸,才刚会翻身。
起初矢凛奈抱他时,他总睁着圆溜溜的眼瞧着,小嘴抿得紧紧的。直到那日矢凛奈坐在檐下择菜,无意识哼起小时候母亲教的调子。
怀里的阿幸忽然动了,小胳膊小腿扑腾着,嘴里发出“咿呀”的声,接着“噗”地吐出个透明的泡泡,泡泡在风里晃了晃,破了,他却咯咯地笑起来。
矢凛奈开始早早起身,帮久惠扫院子里的落叶。
落叶被晨露打湿,沾在扫帚上,她却扫得仔细,连石缝里的碎叶都捡出来。去后山采野菜时,她会留意哪丛薄荷长得旺——久惠总说薄荷煮水喝着清爽。蹲在坡上掐薄荷时,露水沾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可看见竹篮里渐渐堆起的野菜和薄荷,她嘴角总忍不住往上扬。
镇口的市集人多,她攥着孝介给的钱袋,在摊子前慢慢挑。买盐时会问摊主盐粒细不细,买油时会看油色清不清,挑完了还会小声讲价,讲下来两个铜板,就攥在手里乐——能给阿幸买块糖吃了。
回来时路过老槐树,看见树下有卖糖画的,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舍得买,只把铜板小心收进钱袋,却在路过菜摊时,多买了把久惠爱吃的嫩菠菜。
傍晚她坐在檐下缝衣服,阿幸趴在她腿上玩布偶。久惠在灶房烧火,火光映在墙上,忽明忽暗的。
孝介从田里回来,手里拎着串刚摘的毛豆,进门就往她面前递:“煮煮吃。”
矢凛奈接过来,毛豆带着泥土的腥气,却鲜活得很。她低头剥毛豆时,檐角的水还在往下滴,一滴落进陶罐里,又一滴落进去,罐子里的水渐渐满了,映着檐角的月光,也映着院里的烟火气。
“饭好啦。”久惠在灶房喊。
矢凛奈应了声,把剥好的毛豆放进小碟里,又拍了拍阿幸的小屁股:“阿幸,吃饭咯。”
阿幸哼唧着往她怀里蹭,小脑袋蹭得她心口暖融融的。
她起身往灶房走,旧衣的袖口又蹭到胳膊,可这次她没再觉得寒。风从修牢的窗棂外吹过,带着饭菜的香,也带着檐下滴水的声。那水滴进陶罐里,不是冷的,是温的,一滴一滴,慢慢积着,竟积出了满罐的暖。
-
春日的日光如被揉碎的金砂,洋洋洒洒地铺在京都的石板路上。
矢凛奈紧攥着布包的绳结,缓缓朝街角挪动,鞋尖轻轻蹭过被晒得温热的石板,那股温吞的暖意顺着肢体蔓延,连指尖都沾上了几分。
布包里装着刚从老铺购置的腌菜坛子,陶土贴着掌心,每轻轻一晃,便发出“咕噜”的轻响,这声音竟比她在矢凛家这几日听见的风声还要热闹些许。
院子里的紫阳花才刚抽出嫩绿的新叶,台阶上的竹叶落了一层又一层。她每日的生活不过是扫叶、翻旧书,有的时候会和久惠一起出门,但大多时候日子静谧得仿若檐角垂着的铜铃,风不吹时,连一丝声响都难得落下。
今日腌菜吃光了,久惠让她出门,她才怀揣着几枚铜钱踏出家门。没想到刚拐过卖和果子的铺子,前方突然聚集起一小圈人。
低低的惊呼声裹挟着孩童的哭腔悠悠飘来,她下意识停下脚步,抬眼望去,正瞧见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娃娃。那小娃娃手中的木球滚得飞快,顺着石板路径直冲到了马前。
那是一辆拉货的马车,两匹棕马原本正垂着头悠然啃食路边的三叶草,冷不丁被小娃娃撞得受了惊,猛地扬起前蹄,发出高亢的嘶鸣声。
马蹄悬在半空,连车辕都跟着剧烈晃动,吓得周围的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有妇人甚至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人群里有人心急地想要往前冲去救孩子,可脚刚抬起便又硬生生顿住。只见马的鬃毛根根炸起,鼻孔中呼呼喷着白气,谁都惧怕贸然上前反而会进一步激怒它,伤到孩子。
矢凛奈刚要往前挪动半步,眼角却突然瞥见一道金红色的影子。
那影子速度极快,像一阵疾风席卷过日头下的花树。待她定睛细看时,一个男人已然站在了马前。
他的身形格外挺拔,身着一件赭红色的外褂,肩头和袖口绣着栩栩如生的火焰纹。日光洒落在上面,金线绣成的火苗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晃得人眼睫不自觉发颤。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左脚稳稳地往前一踏,鞋跟碾过石板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右手精准地伸出去,恰到好处地托住了吓得缩成一团的小娃娃。
孩子的哭声瞬间卡在喉咙里,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他的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按在了马首的鬃毛上。掌心往下按的力道着实不轻,指节绷得紧紧的,连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然而,他的动作却没有半分粗暴,指尖只是顺着马的脖颈轻轻摩挲了两下。
那匹刚才还躁动不安的马被他安抚得渐渐缓了劲,前蹄缓缓落回地上,只是仍在呼呼喘着粗气,尾巴甩了两下,扫过他的裤脚,带起些许尘土。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头哄着孩子,声音响亮得如同敲在铜钟上,震得人耳尖微微发麻,却又奇异的带着熨帖的温和。他用指尖轻轻替孩子擦去挂在脸颊上的泪珠,动作轻柔无比,指腹蹭过孩子软乎乎的脸颊,“下次可要看好路,不能再追着球跑这么急啦,马伯伯会吓着的。”
孩子的母亲这时才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脸色煞白,满是感激地道谢。接过孩子时,她的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多亏了您!”
男人笑着摆了摆手,声音愈发洪亮:“举手之劳,孩子没吓着就好。”他说话时,嘴角高高扬起,连带着眼角都弯成了月牙,看上去格外热络。
“炼狱先生真是热心肠啊!”周围人的议论声。
阳光正好斜斜地落在他脸上,将他的额角照得格外饱满,细密的汗珠闪烁着微光。
矢凛奈依旧站在人群之外,布包里的腌菜坛子轻轻撞着掌心,陶土的凉意透过布料丝丝渗进来,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口那点慢慢荡漾开来的热意。
这张脸,她铭记了太久太久。
上一世,最后躺在病榻上时,意识都已渐渐消散,那时的她,满心想着,要是能再看一眼这张脸该有多好,看看他笑起来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听听他喊自己名字时那亮堂堂的声线。
可真到了此刻,亲眼见到真人,心头却没有半分重逢的惊悸,反倒像是等了一艘漂泊远方的船,终于在某个暖融融的午后安然靠岸。
连呼吸都跟着松弛了半分,慢悠悠吐出来时,带着点尘埃落定的柔软。
男人把孩子送还后,又转身跟马车夫叮嘱了几句,大概是让他把马牵到阴凉处歇会儿。他还顺手帮着把滚到路边的木球捡起来,仔细擦去上面的灰尘,递给刚缓过劲的孩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转身时余光扫过人群,视线落在她身上的瞬间,像是被什么绊住了一般,猛地顿住了。
矢凛奈下意识想要移开目光。
她今日穿了一件玄黑色的和服,是久惠从箱底翻出来的衣服,料子有些厚重,衬得她的肤色愈发白皙。方才站在日影里,碎发被风轻轻拂动,垂着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手里还紧攥着个灰扑扑的陶坛子,想必看上去有些不起眼。
可他的目光就那般定在她身上,亮堂堂的,让她的指尖都有些发僵。
她看见他眨了眨眼,方才按住马时的利落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显得有些愣怔,耳根竟悄悄泛起了一点红晕。
矢凛奈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的他,大概根本不认识自己。
在这个没有恶鬼的世界里,他不必再做挥刀斩鬼的柱,不必在战斗中燃尽自己的生命。而她也不再是与他一同出任务、会使用“月之呼吸”的剑士,仅仅只是一个路人。
他们,不过是两个恰巧站在同个街角的陌生人罢了。
周围的人早已散去,马车也被牵到了树荫下,唯有风吹过和果子铺的布幡,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炼狱杏寿郎忽然抬手抓了抓头发,抓得外褂的领口都歪了些许,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紧接着,又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挺直了脊背,迈着大步朝她走来。他步子迈得很急,火焰纹的外褂扫过路边的草叶,带起一阵微风,将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也送了过来。
“这位小姐!”他站定在她面前时,胸口还微微起伏着,声音比刚才哄孩子时更加响亮,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尾音都比平时高了些许,“方才那场面是不是很惊险?您站在这里,没被马的嘶鸣声吓到吧?”
矢凛奈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包的绳结,绳结磨得指腹有些发痒。
“您反应很快。”她轻声说道,目光落在他按过马首的那只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此刻正松松地垂在身侧,指缝里还沾着一点草屑,却干净得很。
这双手,在另一个时空曾紧紧握过日轮刀,劈开无数恶鬼的利爪,此刻却只是一双寻常人的手,温暖而有力。
“保护他人本就是应当的!”他说得无比坦荡,下巴微微扬起,眼中的光芒炽热,目光忍不住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半秒,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往后退了半步,拱手报上自己的名姓,“在下炼狱杏寿郎,就住在前方不远的炼狱武馆里,平日里教些孩子拳脚功夫。”
“矢凛奈。”她也跟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你好,炼狱先生。”
炼狱杏寿郎立刻点了点头,像是要把这名字牢牢刻在心里,还重复了一遍:“矢凛小姐。”
“矢凛小姐是来买东西的?”他的目光落在布包上,又飞快地移回她脸上,“可是东头那家腌菜铺?他家的梅子腌菜最好吃!我母亲常去买,说配着白米饭能多吃一碗呢。”
阳光依旧慢悠悠地洒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有些长,在石板路上交叠在一起。
矢凛奈轻轻点了点头,回应着炼狱杏寿郎关于腌菜铺的话题:“是啊,我也觉得他家腌菜的味道独特,今日正是腌菜吃完了才来买。”
炼狱杏寿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兴致勃勃地说道:“那可真是巧了,以后要是您还来买腌菜,说不定还能碰见我母亲呢。她对腌菜的喜爱可不一般,每次去都要挑选好久,和老板聊上半天。”说到这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眼中笑意更浓,“有一回,老板进了新的腌菜品种,我母亲尝过后赞不绝口,直接买了好几坛,结果家里堆得到处都是腌菜,那段时间我们全家都在变着法儿吃腌菜。”
矢凛奈忍不住被他描述的场景逗笑,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笑容,让炼狱杏寿郎看得有些愣神。他只觉得此刻的矢凛奈,在阳光的映照下周身都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过了片刻,炼狱杏寿郎才回过神来,挠了挠头,略带些不好意思地说:“瞧我,一说起家里的事就停不下来。矢凛小姐,您平时除了买腌菜,还喜欢做些什么呢?”
矢凛奈思索了一下,说道:“平日里,我喜欢在院子里扫扫落叶,翻翻旧书,日子过得倒也简单宁静。”
“扫叶、翻书,听起来就很有诗意呢。”炼狱杏寿郎眼中满是向往,“我每日在武馆教孩子们拳脚,虽然热闹,但偶尔也会羡慕这种宁静的生活。不过,看到孩子们一点点进步,我又觉得这一切都特别有意义。”
两人就这样站在街角,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稍稍西斜,天边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橙红色。
矢凛奈意识到时间不早了,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家里人该担心了。”
炼狱杏寿郎这才惊觉,时间竟在交谈中流逝得如此之快。他连忙说道:“啊,真是抱歉,耽误您这么久。那您路上小心,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和您聊天。”
矢凛奈微微点头,转身沿着石板路往家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不紧不慢,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炼狱杏寿郎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视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他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不知何时,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
回到家中,矢凛奈将腌菜坛子放在厨房,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与炼狱杏寿郎相遇的场景。他那热情爽朗的笑声、明亮的眼神,都深深印刻在了她的心中。
尽管她深知,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不过是刚刚相识的陌生人,但那份重逢的喜悦,却依旧让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奈姐姐!”阿幸飞扑到矢凛奈怀里。
矢凛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呀,奈,你……这天气可是太热了?”久惠和孝介进门,看着矢凛奈微红的耳垂,察觉到不对劲。
“没……”
久惠了然于心,和孝介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提及。
而在炼狱武馆,炼狱杏寿郎在教导孩子们拳脚时,也会偶尔走神。他的思绪会飘到那个春日的街角,想起那个身着玄黑色和服的女子。他期待着能再次见到她,与她分享更多生活中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