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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鳞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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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从东京的繁华街市,走到乡下的僻静山林。
这日傍晚,两人循着溪流的水声钻进一片竹林。夕阳的金辉透过竹叶缝隙,在地上织出斑驳的网,溪涧里的水映着天光,泛着光泽。
矢凛奈将玄色羽织铺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童磨则从行囊里翻出干粮——几个鲷鱼烧,是离开东京前在点心铺买的,还带着些许余温。
“歇会儿吧,这林子深得很,今晚怕是得在这儿过夜。”矢凛奈说着,解下腰间的日轮刀,刀鞘上的血色月牙在暮色里泛着暗芒。
童磨刚咬了口鲷鱼烧,忽然侧耳细听:“你听?”
一阵清脆的“霍霍”声顺着风飘来,声音稚嫩,力道却不弱。招式转换间,隐约能听出水流的声音。
矢凛奈的动作猛地一顿,手里的干粮差点掉在地上。
“是呼吸法。”她低声道,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这偏僻山林里,怎会有练呼吸法的人?
循着声音拨开半人高的蕨类植物,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溪水环抱的竹林空地,中央立着根碗口粗的木桩,表面已被劈砍得坑坑洼洼。
一个少年正站在桩前,穿着靛蓝色的练习服,后背绣着水纹纹样,脸上戴着狰狞的天狗面具,手里握着把木刀,正一次次挥臂劈下。
他的身形尚未完全长开,肩膀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可每一次挥刀都挺直腰背。月光爬上竹梢,清辉落在他身上,将面具下的眼睛映得格外亮。
矢凛奈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玄色衣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紧握的拳。
那挥刀的姿势,那换气的节奏,那即使疲惫却依旧紧绷的脊背……太像了。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爱板着脸,却会在她练刀摔倒时,悄悄递过伤药的老人。
“鳞泷……左近次?”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发颤,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指尖正微微发抖。
几百年了,从平安时代的月光,到战国的烽火,再到大正,她穿越了漫长的时光洪流,早已以为那些属于“过去”的人和事,都只存在于泛黄的记忆里。
少年闻声猛地转身,木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警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两人,面具下的眉头紧紧蹙起:“你们是谁?”
“我们是路过的旅人,听到动静才过来看看。”童磨走上前,笑眯眯地打破僵局,目光落在少年的练习服上,“你这刀练得不错啊,是跟着谁学的?”
少年没回答,只是盯着矢凛奈,眼神里带着疑惑,还有一丝莫名的亲近。他明明从未见过这个穿着玄色衣袍的女子,可看着她那双血红色的眼瞳,心里竟升腾起一股熟悉感。
“请问……您是?”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
矢凛奈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溪水流淌的声音在耳边放大,少年的呼吸声、竹叶的摩擦声、远处猫头鹰的啼叫声……所有的声响都清晰得像在眼前铺展开。
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是矢凛奈。”
这是她第一次,在跨越数百年的时空间隙里,与属于“原本”时间线的人相遇。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画面瞬间冲破闸门——鳞泷严厉的呵斥声,真菰递来的饭团,锖兔和义勇被面具遮住的笑脸,还有自己第一次成功领悟出月之呼吸时,老师眼底一闪而过的欣慰……
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碰撞,烫得她眼眶发热。
童磨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指尖传来微凉的温度。
他能感受到矢凛奈身上的气息在剧烈波动,那是压抑了太久的激动,是跨越生死的怀念,是重逢带来的巨大冲击。
这时,少年忽然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着,像极了矢凛奈记忆里那个老人年轻时的模样。他看着矢凛奈,眉头皱得更紧了:“您认识我?”
矢凛奈望着他,摇了摇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可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句简单的赞叹:“你的刀……练得很好。”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耳根微微发红:“我还在学,父亲说我连家族传下来的刀法基础都没打好,离真正的剑士还差得远呢。”他捡起地上的木刀,手指摩挲着刀刃上的毛刺,“他说,想要成为能保护别人的剑士,就得把每一个动作练到骨子里,让呼吸和刀锋融为一体。”
“你父亲说得对。”矢凛奈轻声道,目光落在他握着刀的手上。那双手还很纤细,指节却已磨出薄茧。
月光渐渐移到空地中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矢凛奈看着少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同样站在鳞泷面前,穿着洗得发白的练习服,握着沉重的木刀,心里既害怕被斥责,又憋着股不服输的劲。
那时的她总觉得,成为强大的剑士是遥不可及的梦,却不知后来的自己,会在无数个黑夜里,靠着鳞泷教的呼吸法,一次次从鬼爪下挣扎求生。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折叠起来,过去与现在的画面交织重叠。
童磨在一旁静静站着,七彩的眸子里映着两人的身影。他想起矢凛奈曾在深夜里对着月亮发呆,说起那个教她呼吸法的老人,说起那些没能护住的同门。
他知道,矢凛奈等待这一刻,等待一个能触碰“过去”的机会,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少年又开始练刀,木刀劈砍木桩的声音在竹林里回荡。矢凛奈没有再打扰,只是靠在竹旁静静看着。童磨走到她身边,递过一块没吃完的鲷鱼烧:“他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矢凛奈接过,咬了一口,红豆馅的甜味在舌尖散开。她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个挥刀的身影:“嗯,他会的。”
竹林里的风轻轻吹过,带着竹叶的清香,卷起少年的衣角,也拂过矢凛奈的发梢。
夜深时,少年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临走前回头看了矢凛奈一眼:“矢凛小姐,如果你明天还在这儿,我可以请你吃我母亲做的饭团。”
矢凛奈笑了,那是童磨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好啊。”
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童磨忽然开口:“你要不要告诉他?”
矢凛奈摇了摇头,望着天上的满月:“不用。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的虫鸣。
矢凛奈握紧腰间的日轮刀,刀鞘上的血色月牙在月光下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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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竹林里的雾气还没散尽,矢凛奈便起身往镇上走。
童磨还在溪边的木屋内蜷着,怀里抱着昨晚没吃完的鲷鱼烧,睡得正香。她替他掖了掖被角,玄色衣袍在晨露里泛着微光,腰间的日轮刀随着脚步轻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镇子比想象中热闹,早市的摊贩已经支起了摊子,木屐踏在石板路上的“沓沓”声,混杂着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
往回走时,路过一片开阔的空地,却被一阵喧哗声拦住了脚步。
空地上立着两块木牌,左边写着“鳞泷道场”,右边刻着“岩井道场”,字迹都带着少年人的用力。此刻,十几个穿着深蓝色练习服的少年正围着一个人打,拳脚落在身上的闷响隔着老远都能听见。被围在中间的,正是昨晚那个戴着天狗面具的少年——鳞泷左近次。
“小个子,还敢跟我们抢地盘?”一个高壮的少年踹了鳞泷一脚,“识相点就把这破道场拆了,不然天天来揍你!”
鳞泷被打得趴在地上,天狗面具掉在一旁,露出满是擦伤的脸,却还是死死咬着牙,伸手去够掉在地上的木刀:“这是我家的地方……不许你们撒野……”
“还嘴硬!”另一个少年抬脚就要踩他的手。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的影子掠过,只听“哐当”一声,那只踩下去的脚被什么东西狠狠架住,疼得少年嗷嗷直叫。
矢凛奈不知何时已站在圈子中央,单手握着日轮刀的鞘,刚才那一挡,正是用刀鞘架住了对方的脚。她垂眸看着地上的鳞泷:“起来。”
鳞泷愣了愣,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她明明看起来和镇上绣庄的绣娘年纪相仿,穿着素雅的玄色衣袍,可往那儿一站,周遭的喧哗都不见了。
“你是谁?敢管我们岩井道场的事?”高壮少年捂着发红的脚踝,恶狠狠地瞪着她。
矢凛奈没理他,只是弯腰,伸手将鳞泷扶起来。少年的肩膀在发抖:“矢凛小姐,这是我的事,你插手会惹上麻烦的……”
“你的事,就是现在站在这里被人打?”矢凛奈打断他,目光扫过那群目瞪口呆的少年,“谁先动的手?”
没人应声,只有几个胆小的往后缩了缩。矢凛奈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她缓缓抽出日轮刀,玄黑的刀身在阳光下泛着冷芒,血红色的刀芯像火焰。
“既然没人认,那就一起受着吧。”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动了。没有用呼吸法,甚至没出鞘,只用刀鞘和拳脚,却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只听一连串的闷响和惨叫声,刚才还嚣张跋扈的十几个少年,眨眼间就全趴在了地上,不是胳膊脱臼就是膝盖红肿,疼得满地打滚,却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最惨的是那个高壮少年,被刀鞘点中了腰间的穴位,现在正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周围渐渐围拢了看热闹的人,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身手竟厉害到这种地步。
“以后再敢来这里撒野,就不是脱臼这么简单了。”矢凛奈收刀入鞘,声音不大,却让地上的少年们抖得更厉害了,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时,一个穿着藏青色和服的中年男人匆匆赶来,看到满地狼藉和鳞泷脸上的伤,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这是怎么回事?”
“父亲!”鳞泷连忙迎上去,指着矢凛奈,“是这位矢凛奈小姐救了我。”
中年男人——也就是鳞泷的父亲眼神里带着感激,还有一丝探究:“多谢小姐出手相助,我是鳞泷武真。敢问小姐师承何处?”
刚才他远远看到了矢凛奈的动作,看似随意的格挡和出拳,却暗合某种力量,尤其是刚才架开那一脚时,手腕翻转的角度,像极了家族传下来的古籍里记载的呼吸法起手式。
矢凛奈微微颔首:“无门无派,只是略懂些防身术。”
武真却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她腰间的日轮刀上:“矢凛小姐刚才的动作,带着呼吸法的影子。我鳞泷家祖上曾是剑士,只是传到我这一代,早已没了当年的风采……”他顿了顿,忽然对着矢凛奈深深鞠躬,“左近次这孩子,一直想学好呼吸法,却苦于没有门路。不知小姐可否指点他一二?哪怕只是基础的吐纳之法,鳞泷家也感激不尽。”
矢凛奈看着一旁红着脸的左近次,又想起记忆里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心里忽然软了。她点了点头:“我正好要在这里歇脚几日,若是不嫌弃,倒是可以教他一些基础。”
接下来的三天,矢凛奈成了鳞泷道场的临时老师。
她没急着教招式,而是先从呼吸法练起。
矢凛奈站在左近次对面,声音清冽:“呼吸要深,要稳。”
左近次跟着她调整呼吸,一开始总不得要领,要么憋气太久,要么气息散乱。
矢凛奈握着他的手腕,感受他脉搏的跳动:“不对,这里,要让气息顺着血管走。”
晨露还凝在竹叶尖时,矢凛奈已站在道场中央。
鳞泷左近次握着木刀,呼吸声比前几日沉稳了许多,靛蓝色练习服的衣摆随着动作轻晃,像溪水里漾开的涟漪。
“再沉一点。”矢凛奈抬手,指尖轻点他的腰侧,“水之呼吸的根基在腰腹,发力要像水冲击岩石,看似柔和,实则藏着千钧之力。”
少年红着脸调整姿势,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脚边的青石板上。这几日,他像着了魔般练习,从破晓到日暮,木刀劈砍木桩的声音成了道场最常听见的调子。
第七日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琥珀色。
左近次深吸一口气,握着木刀的手微微发颤。矢凛奈站在对面,玄色衣袍被风掀起一角,目光沉静如深潭:“试试吧。”
少年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矢凛奈教他的每一个细节——吸气时要像水流汇入深湖,呼气时要似瀑布奔涌而下,刀刃轨迹该如月光映在水面的刹那。
再睁眼时,眼底已没了往日的怯懦,只剩专注的锐光。
“水之呼吸·一之型·水面斩!”
低喝划破黄昏,木刀带着破空之声挥出,轨迹流畅得像一道真正的水纹。木桩上应声出现一道平整的切口,断口处甚至还残留着气流拂过的震颤。
“成了!”武真在廊下猛地站起,手里的茶碗差点脱手。他看着儿子收势的动作,眼眶忽然发热——那收刀时手腕微旋的弧度,和祖传古籍里拓印的图谱分毫不差。
左近次愣在原地,看着木桩上的切口,忽然转身对着矢凛奈深深鞠躬,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我做到了!矢凛奈小姐!”
矢凛奈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这几日,她总在少年身上看到过去的影子——那个在水潭边反复练习呼吸法的自己,那个把“守护”二字刻进骨子里的鳞泷老师。
“做得很好。”她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但这只是开始。水之呼吸每一型都藏着水的姿态,要练到呼吸与招式融为一体,还需要很久。”
左近次用力点头,攥着布巾的手紧了紧:“我会一直练下去的!”
当天深夜,矢凛奈收拾好行囊。童磨早已等在道场门口,手里把玩着片竹叶,见她出来便笑道:“再不走,怕是要被留着当永久老师了。”
矢凛奈没接话,目光落在道场中央。
左近次正在练习,木刀扬起时带起的风,竟真有几分水花四溅的灵动。听到动静,他回过头,脸上还沾着草屑,眼神里满是不舍。
“要走了吗?”少年跑过来,手里捧着个布包,“这个给您,是我母亲做的梅子干,路上可以配饭团吃。”
矢凛奈接过布包,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忽然想起离开鳞泷道场那年,师父也是这样塞给她很多饭团,说“要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从行囊里取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简化的水之呼吸图谱:“这个给你,忘了招式时就看看。”
左近次双手接过木牌:“我会像保护性命一样保护它的!矢凛奈小姐,您还会回来吗?”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或许吧。”
少年的眼睛瞬间亮了:“我一定会做到的!”
鳞泷武真走上前,对着矢凛奈深深鞠躬:“大恩不言谢。若有朝一日,鳞泷家能出一位真正的呼吸法剑士,全赖小姐今日指点。”
矢凛奈微微颔首,转身与童磨并肩离去。走了很远,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个靛蓝色的身影还站在道场门口,手里握着木刀,对着他们的方向用力挥手。
风里隐约传来少年的喊声:“我会成为厉害的剑士!会保护大家的!”
童磨瞥了她一眼,忍不住打趣:“怎么,舍不得了?”
矢凛奈加快脚步,玄色衣袍扫过路边的野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