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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惦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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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正年间的风,带着蒸汽机车的煤烟味,吹过了焕然一新的街道。
昔日的吉原早已换了模样,电灯取代了灯笼,洋楼与和屋交错矗立,只有罗生门河岸的流水,依旧带着亘古不变的从容,淌过钢筋水泥的桥洞。
珠世的药庐藏在东京郊外一处僻静的巷弄里,木门上挂着“珠世堂”的牌匾,字迹清雅,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这些年,她和童磨、矢凛奈分开了数次,又重逢了数次。
直到那个清晨。
大正的晨光带着水汽,透过樱树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珠世刚打开门,就看到一个少年浑身滚烫地倒在门槛边。他看着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制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
她走上前,才发现少年发着高烧,脸颊烧得通红,嘴唇却干裂起皮,气息微弱。可即便如此,他的手仍死死攥着怀里的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昏迷中,眉头都紧蹙着。
珠世蹲下身,轻轻拨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
行医多年,她早已见惯了人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内心很少再起波澜。可看着少年这副模样,心底那根弦,终究还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珠世小姐。”童磨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刚从甜品铺过来,身上还带着红豆馅的甜香。他看着珠世扶起少年,目光落在那布包上,七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这孩子……”
珠世没说话,只是将少年扶进里屋,安置在榻上。解开布包的瞬间,她和童磨都愣了一下。
那是一幅画,画的是漫山遍野的紫藤花,热烈又绚烂。画技算不上精湛,甚至有些稚嫩,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他发着这么重的烧,还紧紧抱着这个。”童磨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触动,“这画对他很重要吧。”
珠世点了点头,伸手探了探少年的脉搏,指尖传来的跳动微弱而急促。她转身从药柜里取出药材,又犹豫了片刻,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支针管——里面盛着的,是她耗费多年心血提炼的、经过无数次改良的鬼血。
童磨的目光落在针管上,没再说话。
他们都清楚,将人变成鬼,意味着什么。
珠世的手微微颤抖,针尖悬在少年的手臂上方。她想起矢凛奈曾说的话:“活着,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哪怕活得辛苦,也总有光会照进来。”
她看着少年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抿的嘴唇,能看到他平日里倔强的模样。
“他还太年轻。”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不该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针尖落下,药液缓缓注入。
愈史郎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截然不同。
夜里的风声清晰得像是在耳边呼啸,每一片树叶飘落的声音都纤毫毕现;远处人家的灯火亮得有些刺眼,连灯芯跳动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力气似乎变大了,身上的高烧也退了,只是喉咙里有些干渴,还有一种莫名的、想要吞噬些什么的冲动。
“醒了?”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愈史郎转过头,看到一个女子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纱布和药膏。她穿着素雅的和服,眉眼温柔,正垂眸看着他,眼底带着一丝关切。
那一瞬间,愈史郎的心头莫名一紧。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女子递过一杯水,声音依旧温和:“慢点喝。”
愈史郎接过水杯,手指触到杯壁的凉意,才稍微回过神。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女子的脸。
“您是……”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些刚醒的沙哑。
“我叫珠世。”女子微笑着说,“这里是我的药庐。”
愈史郎这才想起自己晕倒前的事,猛地坐起身,四处张望着:“我的画……”
“在这里。”珠世指了指床头,那幅紫藤花画被小心地放在那里,边角都用软布包好了。
少年松了口气,伸手将画抱在怀里。他看着珠世,眼里满是感激:“是您救了我吗?”
珠世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我救了你,但也改变了你。你现在……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她将“鬼”的存在,将永生的孤寂,将对阳光的畏惧,一一告诉了他。她以为少年会恐惧,会愤怒,甚至会哭泣。
可愈史郎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所以,是您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对吗?”
珠世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少年的眼里忽然燃起了异样的光,他郑重地对珠世鞠了一躬:“谢谢您,珠世小姐。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感激您。”
这份感激,随着日夜相处,渐渐发酵成了更深沉的东西。
愈史郎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珠世。
她看书时,他就在一旁研墨,墨条在砚台里磨出细腻的墨汁,看她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材的名称;她整理药材时,他就帮忙分类,将晒干的草药按药性归好,鼻尖萦绕着各种草木的清香。
愈史郎开始画画,画珠世在灯下看书的侧影,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连睫毛的影子都清晰可见;画她侍弄花草的模样,指尖轻触花瓣时的温柔;画她站在窗边望着远方的样子,眼神里有怀念,有期盼,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怅惘。
他画了无数张画像,却总觉得不够。那些画只能留住她的模样,却留不住她说话时的温柔语气,留不住她为他换药时指尖的微凉,留不住她偶尔露出来的纯粹笑容。
一日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愈史郎拿着一幅新画,有些紧张地走到珠世面前。
画上是一片绚烂的紫藤花海,他和珠世并肩站在花下,背景是湛蓝的天空。
画里的珠世笑着,眼角有淡淡的细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而画里的自己,眼神坚定,紧紧挨着她。
“珠世小姐。”愈史郎的声音有些发紧,手心微微出汗,“我想陪您一起,找到变回人的方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要花上几十年,几百年,我都想陪着您。”
珠世看着画,又抬头看向少年。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纯粹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夕阳的光落在他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沉稳许多。
她想起了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会在她咳嗽时默默递上温水,会在她研究药方到深夜时,悄悄在桌上放下一盘和果子,会在她看着矢凛奈寄来的信发呆时,安静地陪在一旁,不吵也不闹。
原来,不知不觉中,身边已经多了这样一个同行者。
珠世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好。”
前路或许依旧布满荆棘,或许要面对无数未知的挑战,或许变回人类的那一天遥遥无期。但此刻,看着眼前少年眼中闪烁的光,听着巷子里传来的晚归人的脚步声,感受着大正的风带着暖意从窗缝里溜进来,珠世忽然觉得,那些艰难险阻,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至少,这条路不再是她一个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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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被药庐的木窗棂切成细碎的格子,落在地板上。
矢凛奈推开木门时,玄色衣袍扫过门槛的青苔,带起一阵微尘,童磨跟在她身后,白衫上沾着矢凛奈白天从市集买来的金平糖碎屑。
“珠世,我们回来啦。”
矢凛奈的声音刚落,就见一个穿着干净和服的少年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捧着个陶碗,碗里盛着刚调好的血羹,正小心翼翼地往廊下的石桌上放。
他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清秀,只是看到陌生的两人时,脚步猛地顿住,碗沿差点磕到桌面——他的瞳孔在光线里泛着极淡的红,那是鬼特有的色泽。
“这是愈史郎。”珠世从厨房探出头,指尖还沾着些许暗红的血渍,正用布巾细细擦拭,“愈史郎,这两位是矢凛奈和童磨,都是……同路的朋友。”她刻意避开了“鬼”这个字眼,语气却带着无需言说的默契。
矢凛奈突然想起童磨跟她说过这件事,了然道:“他就是那位被你救了的孩子吧。”
愈史郎连忙躬身行礼,脸颊微微发红:“矢凛奈小姐,童磨先生,您好。”他的声音还有些少年人的清亮,只是紧张得尾音都在发颤。
童磨笑眯眯地走上前,从袖袋里摸出颗糖递过去:“不用客气,叫我童磨就好。尝尝?橘子味的,比血甜多了。”
愈史郎愣了愣,下意识看向珠世,见她点头,才红着脸接过。
矢凛奈靠在门框上,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
珠世看愈史郎的眼神里,除了温和,还有一丝不一样的情绪。而愈史郎递血羹时,指尖碰到珠世的手,会快速缩回去,耳根红得能滴出血来,那抹红在鬼的苍白肤色上,格外显眼。
她挑了挑眉,半年多不见,珠世的药庐里,竟连永生的孤寂都被悄悄滋生的情愫软化了。
一起用完晚膳后,珠世去地窖整理新制的血液药剂,童磨被隔壁的阿婆叫去帮忙修风筝(他总爱用些无伤大雅的幻术哄凡人开心),廊下就只剩矢凛奈和愈史郎。
少年正低头用布擦拭盛放血袋的银盘,动作认真得像在打磨一件珍品。
“愈史郎。”矢凛奈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少年猛地抬起头。她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廊沿坐下,玄色衣袍垂落在地,与青石板的颜色融在一起,“你很在意珠世,对吧?”
愈史郎的脸“唰”地红了,手里的布差点掉在地上:“我、我只是……珠世小姐把我变成同类,教我控制欲望,我想好好陪着她。”
他说得结结巴巴,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地窖的方向,那里传来珠世翻动玻璃瓶的轻响。
矢凛奈轻笑一声,指尖敲了敲石桌:“陪着有很多种方式,可你的眼神不一样。”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柔和了些,“珠世活了太久,见过太多,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扛着所有。她以为永生是惩罚,却忘了,陪伴,或许能让这惩罚轻一点。”
愈史郎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布:“我知道。所以我想……我想一直陪着她,帮她研药,帮她挡住那些不怀好意。我想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永远不是。”他的声音很轻,“不管是五十年,还是五百年,只要她愿意,我就守着她。”
“是吗?”
一个温柔的声音忽然传来,愈史郎猛地回过头,就见珠世站在阴影里,手里还捧着一瓶深红色的药剂,瓶身折射出冷冽的光。
她的脸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在苍白的肤色上格外醒目,眼神里带着惊讶,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愈史郎的脸瞬间滚烫发红,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眼睁睁看着珠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些微的闪躲,又带着些微的期待。
矢凛奈在一旁看得好笑,悄悄起身往后院走,临走前还不忘朝愈史郎挤了挤眼。
少年这才回过神,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膝盖因为紧张撞到了石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还是梗着脖子看向珠世:“珠世小姐,我……”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珠世的声音很轻,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离他不到三尺的地方,阳光透过她的发隙,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愈史郎,你不必因为感激就……”
“不是因为感激!”愈史郎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眼底的红芒因为激动而亮了几分,“珠世小姐,我对您的心意,不是报恩。”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却还是鼓起勇气,迎上珠世的目光,“从您告诉我‘即使成了鬼,也能守住人心’的时候;从您教我分辨无害的血液,告诉我‘我们可以不必伤人’的时候;从您看着我画的紫藤花,笑着说‘愈史郎画得真好’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想一直看着您,在这没有尽头的岁月里,一直看着您。”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坚定:“我想陪您一起研究变回人的药,也想陪您看每个春天的樱花——哪怕只能在夜里看;想帮您挡下所有的风雨,哪怕我们的世界本就布满荆棘。珠世小姐,我……”少年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我喜欢您。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是……是想和您一起,把这无尽的黑夜,过成两个人的日子。”
说完这些话,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微微低着头,肩膀都在发颤,不敢去看珠世的表情。
廊下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樱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因为情绪波动而加快的心跳——这寂静里,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愈史郎猛地抬头,撞进珠世带着水汽的眸子里。
珠世的脸颊红透,在苍白肤色上灼眼得很,眼角却微微弯着,带着从未有过的柔软笑意。
“愈史郎。”珠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我活了太久,久到快忘了心动是什么感觉。可你让我知道,原来即使成了鬼,心还是会为一个人发烫。”
她轻轻点了点头,指尖微微用力,反握住他的手:“好。”
风从院外吹进来,卷起满地的樱花瓣,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远处传来童磨哼着的小调,还有药庐里飘出的淡淡药香,混合着两颗跳动的心跳。
矢凛奈站在后院的篱笆边,看着廊下相视而笑的两人,嘴角也忍不住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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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世和愈史郎向矢凛奈和童磨辞行时,正值深秋。
矢凛奈依旧穿着玄色的衣袍,腰间的日轮刀换了个更贴合的鞘;童磨的白衫上沾了些颜料,说是方才帮邻居家的孩子画风筝留下的。
“保重。”矢凛奈拍了拍珠世的肩膀,一如当年在吉原时那样,“找到方法,记得捎个信。”
童磨则给了愈史郎一个装着糖果的纸包:“路上嘴馋了可以吃,珠世不喜欢太苦的东西。”
愈史郎红着脸接过,用力点了点头。
看着珠世和愈史郎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童磨忽然笑了:“没想到珠世小姐也有被人惦记的一天。”
矢凛奈瞥了他一眼:“你是羡慕了?”
童磨撇撇嘴,没有说话。
矢凛奈轻笑了声:“你也会遇到的,那位惦记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