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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梅花 ...


  •   日子像吉原的流水,悄无声息地淌过了二十个春夏秋冬。

      这二十年里,吉原的罗生门河岸少了一对蜷缩在阴影里的兄妹,多了两处令人瞩目的所在——城南的“太郎道场”,和花街最负盛名的“梅语阁”。

      妓夫太郎的剑道场开得不算大,却在武士圈里颇有口碑。

      他的剑术没什么花哨招式,招招都透着一股从生死边缘磨出来的狠劲,却又在矢凛奈多年的指点下多了几分沉稳。

      当年那个满身伤痕、眼神狠戾的少年,如今已长成身形挺拔的男人,脸上的疤痕虽未褪去,却成了他独特的印记,眼神里少了戾气,多了几分坚毅。他收徒不看出身,只看心性,道场里大多是些和他当年一样挣扎在底层的少年,他待他们亲如兄弟,教他们剑术,更教他们堂堂正正做人。

      而梅,早已不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她只是真心喜欢那些华美的衣饰、精致的妆容,喜欢在阁楼里弹一曲琵琶,看楼下人来人往。她用赚来的钱修缮了罗生门河岸的破旧屋舍,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有了落脚之处——这是她和哥哥当年最渴望的东西。

      矢凛奈和珠世、童磨偶尔会来吉原小住。

      有时是在道场的后院喝杯茶,看妓夫太郎指导弟子练剑;有时是去梅语阁听一曲琵琶,看梅笑盈盈地展示新做的衣裳。

      童磨早已能坦然接受自己的身份,他跟着珠世学了不少医术,时常帮道场的学徒处理伤口,也会陪梅去给河岸的孩子送些糕点。他那双七彩的瞳眸里,早已没了初见时的茫然,只剩下温和与通透。

      这日黄昏,矢凛奈三人坐在道场的屋檐下,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

      “我们要走了。”矢凛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怅然。

      妓夫太郎正在擦拭他的刀,闻言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不舍,却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梅端着刚沏好的茶过来,将茶杯放在他们面前,轻声问:“奈姐姐……你们要去哪里?”

      “还不知道。”矢凛奈笑了笑。

      梅低下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缘:“会回来的吧?”

      “会的。”童磨接过话,笑容温和,“等我们看够了风景,就回来喝你的新茶。”

      夜色渐浓,梅语阁的灯亮了起来。

      四人围坐在道场的院子里,没有太多话语,却有着无需言说的默契。

      妓夫太郎知道矢凛奈三人昼伏夜出的秘密,也见过童磨在月光下异于常人的轻盈;梅曾无意中撞见珠世调配那些奇怪的药剂,却只是默默帮她收起了药杵。

      有些秘密,不必点破,守护便是最好的尊重。

      临走前,妓夫太郎将一把亲手锻造的短刀递给矢凛奈:“这刀轻便,适合你用。路上……保重。”

      他不善言辞,千言万语都藏在这把刀里。刀鞘上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是梅亲手画的样式。

      梅则给珠世和童磨各准备了一个锦盒,里面是她亲手缝制的护身符:“里面放了安神的草药,希望能护你们平安。”

      矢凛奈看着眼前这对早已褪去青涩的兄妹,心里暖暖的。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妓夫太郎的肩膀,又揉了揉梅的头发,像二十年前那样:“你们也要好好的。”

      “嗯。”两人同时点头,眼眶都有些发热。

      他们知道,矢凛奈三人的世界和他们不同,像一阵风,来了又走。可正是这阵风吹散了他们生命里的阴霾,让他们从泥泞里站了起来,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谢谢。”妓夫太郎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们……拉了我们一把。”

      梅也跟着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谢谢奈姐姐,谢谢珠世小姐,谢谢童磨先生。”

      这声感谢,重逾千斤。

      矢凛奈三人笑着挥挥手,转身走进了夜色里。

      玄色的衣袍、素雅的和服、雪白的长衫,三个身影渐渐融入月光中,只留下淡淡的药香和若有若无的气息。

      妓夫太郎和梅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道场的灯笼在风里轻轻摇晃,梅语阁的琵琶声远远传来,温柔而绵长。

      -

      又是三十载寒暑流转。

      吉原的流水依旧潺潺,带着罗生门河岸的晨露与暮色,年复一年地淌过青石板铺就的河床。只是当年那些低矮破旧的屋舍,早已被整齐的木楼取代,窗棂上糊着崭新的和纸,偶尔有孩童的笑声从里面溢出,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太郎道场的牌匾在风雨中伫立了半百年头,漆皮剥落处露出深褐色的木纹,被往来的弟子们摩挲得发亮。

      而花街深处的梅语阁,那株老梅树依旧在寒冬里傲然绽放,红梅落了又开,花瓣飘进流水里,随波逐流。

      妓夫太郎早已不再亲自下场指点弟子练剑。他的腰杆不再挺拔,背微微佝偻着。脸上的疤痕被纵横的皱纹缠绕,沟壑里藏着风霜,却丝毫不减那份沉静的威严。

      多数时候,他只是坐在道场中央那棵老槐树下,膝头盖着厚厚的棉毯,手里摩挲着一把磨得光滑的木剑。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槐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场中那些年轻的身影——他们挥汗如雨,喊杀声震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

      弟子们都已长大成人。

      当年那个总爱偷溜出去买糖的小个子,如今成了藩主的贴身护卫,每月都会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给师父带来最上等的清酒;那个因家贫被送来学剑的少年,继承了道场,每日里雷打不动地来给师父请安,递上一碗温热的茶汤,听他絮絮叨叨地讲些陈年旧事。

      还有些弟子散落在吉原各处,开了武馆,当了镖师,却总在逢年过节时聚到道场,把院子塞得满满当当,吵吵嚷嚷地要给师父祝寿,就像当年他待他们那样,亲如兄弟。

      梅也早已卸下了华服。满头青丝在某个清晨醒来时,忽然就染上了霜雪,她对着铜镜笑了笑,把那些繁复的发簪收进木盒,换上了素色的和服。

      她搬去了道场后院的小屋,院里搭了个小小的花棚,种满了她亲手栽的花草——有从南方运来的兰草,有路边采来的雏菊,其中最盛的是一丛丛的梅花,朱砂梅、绿萼梅、宫粉梅,到了花期,整个院子都浸在甜香里。

      天气好的时候,梅会搬一把藤椅坐在廊下,膝上盖着薄毯,手里拿着针线,给孩子们缝些小巧的香囊。

      周围总围着一群半大的孩子,都是罗生门河岸那些无家可归的孩童,如今被道场的弟子们照看着,一个个养得面色红润。

      他们仰着脸,听梅讲过去的故事——讲当年她和哥哥蜷缩在河岸的阴影里,看天上的月亮被云遮住又露出;讲第一次穿上绣着金线的和服时,手指都在发抖;讲那个穿玄色衣袍的姐姐,总爱揉她的头发,说她眼睛亮得像星星。

      梅的声音很轻,却总能让孩子们听得入迷,连廊下的猫咪都眯着眼睛,仿佛也在回味那段美好的时光。

      这年深秋,风里带了刺骨的寒意,梅的咳嗽越来越重。

      起初只是清晨咳几声,后来竟整日里停不下来,痰里带着血丝,身子一日比一日衰弱,整日里只能躺在床上。

      妓夫太郎把自己的床铺搬到了妹妹的房间,守在她床边,枯瘦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像小时候无数个寒夜里那样,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给她掖好被角,在她咳得厉害时,笨拙地拍着她的背,眼神里的担忧像化不开的浓雾。

      “哥,”一日深夜,梅难得清醒了些,呼吸虽仍急促,眼神却亮了起来,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槐叶,声音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我好像……看到奈姐姐他们了。他们站在院子里,童磨先生手里还抱着个东西,亮晶晶的……”

      妓夫太郎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他顺着妹妹的目光望向窗外,明明只有空荡荡的庭院,却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他们来了。说了要回来喝你的新茶,就一定会来的。”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却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一下一下,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推门的瞬间,三道身影立在那里——玄色的衣袍在秋风里微扬,素雅的和服纤尘不染,雪白的长衫如初雪般洁净。

      岁月仿佛格外厚待他们,从未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矢凛奈的眼神依旧锐利,珠世的笑容依旧温和,童磨那双七彩的瞳眸,依旧像盛着一汪清泉。

      矢凛奈手里还握着那把短刀,刀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上面刻着的梅花依旧清晰;珠世提着一个古朴的药箱,边角处有些磨损,却擦得干干净净;童磨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木雕,约莫半尺高,正是缩小版的梅语阁,飞檐翘角,窗棂分明,连阁前那株梅花都雕得栩栩如生。

      “我们回来了。”

      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喘息,却被珠世快步上前按住。

      “别动,”珠世放下药箱,伸手搭上梅的手腕,指尖微凉,“我给你看看。”

      童磨将木雕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的矮几上,蹲下身,握住梅放在被外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肤薄得能看见下面的青筋,他握得很轻,仿佛怕碰碎了一般。

      “你看,”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七彩的瞳眸里满是温柔,“我说过要雕一座梅语阁给你,没骗你吧?雕了整整三年呢,总觉得哪里不像,改了又改……”

      梅看着那座小小的木雕,又看看眼前三张熟悉的脸,忽然笑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真好……”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回来了……真好……”

      接下来的日子,矢凛奈三人便守在了道场里。

      矢凛奈时常陪着妓夫太郎坐在老槐树下。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看弟子们练剑,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偶尔,妓夫太郎会开口,断断续续地讲这些年的事——讲哪个弟子性子急,练剑总爱贪多;讲梅去年种的兰草开了花,香得整个院子都睡不着;讲罗生门河岸的孩子们,有个小姑娘眼睛像极了小时候的梅。

      矢凛奈就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个头。夕阳西下时,她会扶着他慢慢走回屋,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坚定。

      珠世每日都给梅诊脉配药。

      她知道,人力终究难敌天命,梅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那些汤药不过是尽人事,让她走得安稳些。

      她会坐在床边,给梅讲些旅途的见闻——讲西域的沙漠里,夜晚能看到比吉原多十倍的星星;讲江南的水乡,乌篷船在桥洞下划过,船娘的歌声像流水;讲他们在一座雪山上,遇到了会治病的僧人,教了她一味安神的草药。

      梅就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带着向往,偶尔会问一句:“奈姐姐和童磨先生还是那么爱打抱不平吗?”

      珠世便笑着点头:“是啊,前几日还在山道上,教训了几个欺负商旅的强盗。”

      童磨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廊下,怀里揣着从各地搜罗来的小玩意儿掏给孩子们——有海边捡的贝壳,有山里采的野果,有市集上买的糖人。

      孩子们围坐在他身边,眼睛瞪得溜圆,听他讲远方的故事:讲雪国的极光,绿色的光带在天上舞动;讲海边的落日,整个天空都被染成金红色,海浪拍打着礁石;讲草原上的篝火,牧民们围着火焰跳舞,马头琴拉得人心头发热。

      他讲得绘声绘色,仿佛那些风景就在眼前,连躺在屋里的梅,听着外面的笑声,嘴角也会微微上扬。

      初冬的第一个雪天,吉原落了场罕见的大雪。

      雪花像柳絮般漫天飞舞,把屋顶、树梢、街道都染成了白色。

      清晨,珠世去给梅换药时,发现她已经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做了个甜美的梦,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褪色的护身符,青绿色的锦缎已经磨出了毛边,正是当年她送给珠世的那个,不知何时被珠世悄悄放回了她身边。

      妓夫太郎得知消息时,正坐在窗边看雪。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弟子们怕他冻着,想扶他回屋,却被他挥手拦住。

      直到矢凛奈将一件厚厚的外衣披在他身上,轻声说:“外面冷,进去吧。”

      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却比泪更让人揪心。

      “她总说,”他开口,“想看看雪国的极光。说书上写,那光是绿色的……”

      “会看到的。”童磨站在他身后,声音轻柔而笃定,“到了那边,她想看什么,就有什么。”

      妓夫太郎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由矢凛奈扶着,一步一步走向梅的房间。他坐在床边,看着妹妹安详的睡颜,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只是这一次,那头发早已像雪一样白。

      三个月后,春风初起,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罗生门河岸的梅花落了满地。

      妓夫太郎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弥留之际,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是弟子们练剑的吆喝声,远处隐约传来梅语阁的琵琶声——那是新的花魁在弹奏,调子却像极了梅当年常弹的那首。

      矢凛奈把那把短刀放在他手里,刀鞘上的梅花图案印入他的眼里。他紧紧握着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望着窗外抽芽的槐树,声音轻得像叹息:“道场……就交给他们吧。告诉他们,要堂堂正正做人,像……像我们当年说好的那样……”

      矢凛奈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放心吧,他们都会记得的。”

      妓夫太郎笑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矢凛奈三人按照他们的遗愿,将兄妹俩合葬在罗生门河岸的山坡上。那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吉原的流水,能看到太郎道场的屋顶,能看到梅语阁的那株老梅树。

      墓碑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石,上面没有刻名字,只由童磨亲手刻了一朵梅花和一把剑,简单却醒目。坟前种满了梅树,是从梅的院子里移栽过来的,春风拂过,落英缤纷。

      道场的弟子们都来送了行,一个个跪在坟前,哭得像个孩子。他们说,师父和梅小姐是好人,会在天上好好的。

      离开吉原的那天,月色正好。月亮挂在天上,清辉遍洒,把山坡照得如同白昼。

      矢凛奈三人站在坟前,看着远处的太郎道场和梅语阁,灯火依旧温暖。

      “他们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珠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却更多的是欣慰。

      从当年那对在泥沼里挣扎的兄妹,到如今被吉原人记挂的存在,他们用一生的时间,证明了善良与坚韧的力量。

      童磨点头,七彩的眼眸里映着月光:“原来,看着认识的人死去是这样的感觉……”

      矢凛奈握紧了手里的短刀,刀鞘上的梅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对蜷缩在阴影里的兄妹——少年满身伤痕,眼神却狠戾;少女怯生生地躲在哥哥身后,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他们在寒风里相依为命,却从未放弃过活下去的希望。

      矢凛奈蹲下身,将短刀放在坟墓前,手指轻轻拂过。

      风吹过山坡,带来了梅花的清香,也带来了遥远的回响。

      三人相视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转身,走进了月色里。

      玄色的衣袍、素雅的和服、雪白的长衫,三个身影渐渐远去,融入无边的夜色中,只留下满山坡的梅花,在春风里静静绽放,年复一年,从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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