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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婚礼 ...


  •   深秋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在素流道场的青石板上,将每一块磨得发亮的石板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狛治收起木刀,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十八岁的少年已经褪去了稚气,肩膀宽阔,腰身紧实,眉宇间沉淀着七年修行磨砺出的沉稳。

      他抬头望向廊下,庆藏师父正坐在那里,端着粗茶的手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沟壑。师父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但背脊依然挺得笔直,像道场中央那根支撑了三十年的主梁,风雨不摧。

      "狛治,过来。"庆藏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沙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狛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心跳忽然加快了几分。他注意到矢凛奈坐在师父身旁,手里拿着他昨天练拳时磨破的护腕,针线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她抬头对狛治笑了笑,眼角微微弯起,那是七年来始终如一的温柔。

      "师父,是不是道场的租子..."狛治刚开口,就被庆藏抬手打断。

      "狛治,你入我素流道场,转眼已是七年。"庆藏放下茶碗,碗沿的豁口在月光下格外明显,"这七年,你功夫长进最快,性子也沉稳了许多,比我当年教过的任何一个门生都强。"

      狛治感到耳根发热,不自觉地挠了挠后脑勺:"是师父教得好,还有姐姐..."

      "我老了。"庆藏忽然说道,声音里带着狛治从未听过的疲惫,"恋雪的身子骨虽好了些,终究经不起操劳。这道场,我想交给你。"

      狛治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里屋的纸窗,那里映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恋雪正在灯下绣着什么,窗纸上投下她低头时脖颈优美的曲线。

      庆藏继续道:"还有恋雪。她自小就对你上心,这些年你待她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我想让她嫁给你,往后由你护着她,守着这道场,你愿意吗?"

      狛治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被木刀重重击中了后脑。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自己衣衫褴褛地倒在道场门口,是恋雪第一个发现了他,用她那双温暖的小手捧来热粥;想起每次练武受伤,都是她悄悄送来药膏;想起去年夏天她生病时,自己整夜守在门外,听着她微弱的咳嗽声心如刀绞。

      "师父..."狛治的声音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额头几乎触到地面,"我愿意。"

      庆藏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他伸手拍了拍狛治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少年差点踉跄:"好,好啊...往后,素流道场就交给你了。"

      矢凛奈将补好的护腕放在石桌上,目光柔和地看着窗纸上那个突然慌乱起来的身影——恋雪显然听到了这番话,她的影子在窗纸上微微颤抖,然后迅速消失在视线之外。

      三天后的町庆,整个街道张灯结彩。狛治牵着恋雪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她爬上道场的屋顶。夜空中,第一朵烟花"砰"地炸开,将恋雪的脸庞映得五彩斑斓。

      "真美啊..."恋雪轻声感叹,樱色的襦袢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以前爹总说我身子弱,不让我夜里出门看烟花。"

      狛治握紧了她微凉的手:"以后每年都看。"他转头凝视着恋雪被烟花照亮的侧脸,"我会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大,护着你,护着道场,一生一世。"

      恋雪转过头来,眼睛里盛满了星光。她轻轻点头,嘴角扬起一个让狛治心跳停滞的笑容:"嗯。"

      结婚前夜,狛治独自回了趟故乡。贫民窟的木板房早已塌了大半,只剩几根朽木立在荒草里。他在父亲的坟前跪下,坟头的草被他仔细除过,还摆上了恋雪做的和果子。

      “爹,我要成亲了。”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姑娘叫恋雪,人很好,像娘一样温柔。我现在是素流道场的主人了,能养活自己,也能护着她了。您放心,我过得很好。”

      月光落在墓碑上,刻着的“父之墓”三个字已经有些模糊。狛治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额头贴在微凉的泥土上,心里踏实得像落了地。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后不久,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摸进了素流道场。健太看着道场里那口井,眼里闪过阴毒的光,将一包白色的粉末悄无声息地倒了进去。

      傍晚,矢凛奈习惯性地去井边打水。刚要提桶,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的甜腥味——那味道极淡,混在水汽里,却瞒不过她常年与毒物打交道的鼻子。

      “庆藏!恋雪!”她心头一紧,猛地踹开庆藏的房门。他正端着水杯要喝,被她一把夺过,泼在地上。隔壁的恋雪也刚要倒水,被她及时拦住。

      “水里有毒。”矢凛奈的声音冷得像冰,玄色的衣摆在月光下泛着寒意,“是健太干的。”

      庆藏吓得脸色发白,恋雪也捂住了嘴,眼里满是惊惧。

      矢凛奈看着那口井,指节捏得发白——

      她可以容忍挑衅,可以不计较恩怨,却绝不能容忍有人对她护着的人下此毒手。

      -

      夜半三更的月光斜斜地劈在剑道场的青石板上。木质的梁柱在寂静中舒展着陈旧的纹路,空气里弥漫着草香、剑油的冷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年血渍的铁锈味。

      白日里挥剑时的呼喝、木剑交击的脆响,此刻都被浓稠的夜色吞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连风穿过窗棂的声音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生怕惊扰了什么。

      矢凛奈的身影就从这片死寂里浮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深色的夜行衣,与周遭的阴影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足尖点在地板上,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她悄无声息地滑过练剑场,那些林立的木剑、悬挂的护具,在她身后投下扭曲的剪影。

      健太的房间在道场最深处,靠着后院的竹林。

      他睡得很沉,或许是过度的酒精让他暂时忘却了某些不愿记起的事,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浑浊的笑意。窗外的竹影被风摇得婆娑,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斑驳,却没能惊醒他。

      矢凛奈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血色中深不见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恨意。

      下一秒,她动了。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甚至没带起一点气流。一只手精准而有力地捂住了健太的嘴,另一只手同时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即将爆发的惊呼和挣扎牢牢锁在喉咙里。

      健太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骤然的黑暗和窒息感中剧烈收缩。

      他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苍白,冷静,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让他骨髓都发冷的漠然。

      是矢凛奈!

      他突然想起之前和他单挑时那双看向他轻蔑的眼神,以及那深不见底的恐怖势力……

      惊恐像冰水一样瞬间浇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挣扎,想质问,想尖叫,但嘴巴被死死捂住,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身体被那只按在肩上的手压制着,动弹不得。他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矢凛奈没有给他多余的反应时间,反手刀出鞘,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将健太的手筋挑断。

      没等健太叫出声,矢凛奈刀锋一转,将他的舌头砍断。

      “唔!!——”巨大的疼痛让健太整个人抽搐,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吗?”矢凛奈的血红色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接下来等着你的,可是地狱。”

      她松开按在肩膀上的手,迅速绕到床边,动作利落地俯身,一手揽住健太的腰,一手穿过他的膝弯,竟是将这个成年男人像扛麻袋一样轻松地扛在了肩上。

      健太的身体在空中徒劳地扭动着,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手腕的痕迹,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点疼痛在被强行掳走的巨大恐惧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矢凛奈扛着他,再次融入阴影。她的脚步依旧轻盈得不可思议,穿过寂静的走廊,越过道场的木栏。

      夜风带着山林的寒气扑面而来,吹在健太脸上,让他因恐惧而发热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醒。

      “噗通”一声,他重重地摔在厚厚的落叶上,枯枝败叶划破了他的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疼。

      矢凛奈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便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中,只留下一句冰冷得像山涧寒冰的话语,飘散在风里:“好好享受吧,健太。这里的夜晚,很美妙呢。”

      轻飘飘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健太的心脏。他猛地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周围的景象——茂密的树林,缠绕的藤蔓,远处隐约可见的悬崖轮廓……

      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比刚才被掳走时更甚千万倍。

      “吼——”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兽吼,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仿佛就在耳边。紧接着,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回应,各种不同的嘶吼、嚎叫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山夜里回荡,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嗜血的欲望。

      健太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像疯了一样,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方向,在荆棘丛生的灌木丛里胡乱地爬行。锋利的荆棘像无数把小刀,在他的手上、脸上、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鲜血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与泥土和落叶混在一起,散发出腥甜的气味。

      这气味,在黑暗中,是最明显的信号。

      很快,他听到了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那是某种大型动物在落叶层上行走的声音,沉重而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猛地回头,月光恰好从树缝中漏下一缕,照亮了一双在黑暗中闪着幽绿光芒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狼!或者是什么更凶猛的野兽!

      健太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发出一声变调的尖叫,拼尽全力向前爬去。但他的速度在野兽面前,慢得如同蜗牛。那野兽似乎并不急于发动攻击,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挣扎,像是在玩弄即将到手的猎物。

      绝望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能感觉到野兽的气息越来越近,那是一种混杂着腥臭和野性的味道。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袭来,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右腿!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夜空,盖过了野兽的嚎叫。健太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那锋利的牙齿咬碎了,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那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得野兽更加兴奋,发出低沉的咆哮。

      剧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彻底摧毁了健太的理智。

      他感觉到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从身下涌出,浸湿了裤子——他被吓得失禁了。羞耻、痛苦、绝望……种种情绪像无数根针,扎得他体无完肤。他躺在血泊里,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生不如死的滋味。他甚至希望那野兽能干脆一点,结束他这屈辱而痛苦的生命。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树后闪出。矢凛奈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浑身是血和污秽,早已没了人样的健太,眼神依旧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她走上前,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抓住健太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健太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剩下微弱的呻吟,像一摊烂泥一样被她拖着走。

      野兽被矢凛奈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息震慑,呜咽着后退了几步,最终不甘地消失在黑暗中。

      一路无话,只有健太压抑的痛呼和被拖拽时身体摩擦地面的声音。矢凛奈拖着他,穿过树林,回到山脚。

      当再次停下时,是熟悉的剑道场大门。月光下,那扇门沉默地矗立着。

      矢凛奈将健太像丢弃垃圾一样扔在了道场门口的石阶上。

      “滚进去。”她的声音依旧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健太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爬着,一点点挪进了那扇熟悉的大门。

      门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门外,矢凛奈站了片刻,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转身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石阶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和污秽,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

      清晨的微光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道场的青石板上。露水凝结在木质的栏杆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

      一夜的死寂仿佛还未完全散去,连鸟雀的鸣叫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落在檐角的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狛治踏着晨光走进道场,木屐踩在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静谧的清晨里传出很远。

      矢凛奈就坐在廊下的矮桌旁。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和服,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晨光染成了柔和的金色。她的动作很慢,正低着头,用一块洁白的棉布仔细擦拭着指尖。

      那棉布上,沾着几点暗沉的泥污,像是从深山中带出来的、混着腐叶气息的印记。

      她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只是在擦拭不小心沾上的灰尘,而不是什么需要刻意掩饰的痕迹。

      狛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认识的矢凛奈,向来爱洁,尤其是在触碰过刀剑之后,总会将手洗得干干净净,更何况是这种带着泥土的污渍。

      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她将指尖的每一寸都擦得洁白,然后将那块脏了的棉布随手扔进旁边的废纸篓里,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

      “你回来了。”矢凛奈这时才抬起头,看向他,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狛治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庆藏从里屋走了出来。庆藏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沟壑,此刻那些沟壑却拧成了一团。他看了一眼狛治,又转头看向矢凛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昨晚的事说了出来。

      “昨晚健太往我们的井里下了毒。”庆藏的声音有些干涩,“要不是矢凛,我和恋雪就……”

      狛治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沸腾起来。他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攥紧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了骨骼摩擦的脆响,手背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一拳砸下去。

      “可恶!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他!”

      他刚想抬脚,一个负责洒扫的少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颤:“不好了!健太他……他疯了!”

      少年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尖锐。

      庆藏的身子晃了一下,被这消息惊到了。

      狛治猛地向前一步:“怎么回事?说清楚!”

      “就在剑道场,好多人都看到了……”少年吓得快哭了,“他、他一条腿没了,伤口血肉模糊的,像是被野兽咬的!还有他的手,手筋都被挑断了,舌头也……也被砍掉了,现在就躺在那儿胡言乱语,眼睛直勾勾的,跟疯了一样!”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庭院里。

      腿没了,手筋断了,舌头被砍……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要把人彻底变成一个活死人,一个连痛苦都无法言说的废人。

      狛治眼神里翻涌着震惊。

      庆藏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矢凛奈平静的侧脸上。

      晨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血红色的瞳孔中并没有情绪。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还有一丝了然。

      “是你做的吧,矢凛。”庆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矢凛奈没有看他,也没有看狛治。她缓缓伸出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茶水在粗陶碗里轻轻晃动,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

      “嗯。”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回答今天天气不错。

      狛治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

      其实,狛治和庆藏早就在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那年狛治总爱追在矢凛奈身后要她教怎么才能快速编出好看的蚂蚱。那时的她,眉眼间就带着如今这般沉静的轮廓。如今他已从少年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男人,可再看矢凛奈,分明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眼角没有细纹,发间不见霜色,连握剑时手腕转动的弧度,都和几年前分毫不差。

      庆藏看得更明白。他还记得矢凛奈和他交手时那种沉着从容。如今他自己的背已经驼了,说话时也总爱咳嗽,可矢凛奈端坐在他面前时,和当年那个少女,几乎重合在一起。

      有次道场翻修,从旧物堆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少年狛治还没长开,咧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庆藏比现在精神许多,正板着脸整理衣襟;而站在最边上的矢凛奈,穿着简单的素衣,神情淡淡的,却能清晰地看出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眉眼。

      “这照片……得有十年了吧?”洒扫的少年拿着照片感慨,“矢凛小姐,一点都没变啊。”

      话音刚落,他就被庆藏轻轻敲了敲脑袋:“胡说什么。”

      狛治没说话,只是默默拿回照片,他想起这些年,她似乎从不需要刻意保养,冬天再冷也很少穿厚重的衣物,伤口愈合的速度也快得惊人。可他从没想过要问,就像庆藏从不点破一样。

      恋雪有次夜里缝补衣服,忽然轻声问狛治:“你有没有觉得,姐姐好像……不会老?”

      狛治手里的茶杯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恋雪抬头看他,眼里没有疑惑,只有了然:“那一定是因为,姐姐心里有很重要的东西要守护,连时间都舍不得让她变模样。”

      他笑了笑,握紧了恋雪的手:“嗯,她一直都在守护我们。”

      有些不同,不必说穿。她是道场里那个永远沉稳可靠的存在。时间在她身上停下了脚步也好,藏着什么秘密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直都在。

      狛治缓缓松开了拳头,指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泛着白,又慢慢恢复了血色。

      -

      婚礼很简单,没有喧闹的鼓乐,甚至连宾客就只有庆藏和矢凛奈。

      恋雪的嫁衣是庆藏亲手缝制的,没有繁复的花纹,只用细白的丝线在袖口绣了几枝抽芽的绿竹,简单却雅致。她坐在狛治身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头微微靠着狛治的肩,眼睛弯成了两弯新月,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会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狛治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礼服,平日里握惯了剑柄的手,此刻正轻轻搭在恋雪的手背上,指尖有些微的发烫,耳根也悄悄红了。

      矢凛奈站在廊下,手里端着一杯清酒,看着庭院中央那对新人。

      阳光穿过樱树枝桠,落在恋雪洁白的嫁衣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也照亮了狛治眼里的温柔。

      她想起很多年前,这小子还只是个总爱跟在自己身后的毛头小子,跟她比赛编蚂蚱输了会偷偷抹眼泪,吃点心时却总不忘多留一块给她。

      如今他长大了,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多了份担当,身边也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

      “矢凛,过来坐。”庆藏师父朝她招了招手,声音里带着笑意,“看你弟弟成家,该高兴才是。”

      矢凛奈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留下淡淡的暖意。

      “是很高兴。”她轻声说,目光又落回恋雪身上。那姑娘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朝她望过来,笑着举起手里的茶杯,遥遥地敬了一下。

      矢凛奈也笑着点了点头,眼里的笑意慢慢漫了开来。

      夕阳西斜的时候,庆藏喝醉了被狛治扶着回去休息,收拾完碗筷,庭院里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晚风拂过樱树的轻响。

      矢凛奈找到了坐在廊下的狛治和恋雪。恋雪已经换下了嫁衣,穿着一身浅粉色的和服,正靠在狛治怀里,听他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轻笑。看到矢凛奈走过来,两人连忙坐直了身子。

      “姐姐。”狛治喊了一声,语气里还带着新婚的喜悦。

      矢凛奈在他们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递给恋雪。“这是给你的。”盒子里是一对素银的镯子,上面刻着简单的回纹,“在集市上看到的,据说能保平安。”

      恋雪双手接过,轻轻摩挲着镯子上的纹路,眼眶微微有些发红:“谢谢姐姐。”

      矢凛奈笑了笑,目光转向狛治,语气平静却认真:“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狛治脸上的笑容愣了一下,随即涌上一丝不舍:“姐姐要去哪里?”

      矢凛奈没有说话,望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姐姐……”狛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早点回来。”

      “嗯。”矢凛奈应了一声,站起身。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狛治的肩膀,又看了看恋雪,眼里带着嘱托,“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恋雪。”

      恋雪用力点了点头,眼眶更红了:“我们等你回来。”

      矢凛奈笑了笑,这笑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柔和。她转身,没有再回头,玄色的身影一步步走进渐浓的暮色里。

      路的尽头是连绵的远山,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山尖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那身影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路的拐角处。

      狛治牵着恋雪的手,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暮色漫过庭院,晚樱的花瓣还在簌簌飘落,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

      “她会回来的,对吗?”恋雪轻声问。

      狛治握紧了她的手,望着矢凛奈消失的方向,语气坚定:“会的。”

      风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转身时那句轻轻的“嗯”,像一句温柔的承诺,藏在渐深的暮色里。

      -

      这一走,便是几十年。

      再次回到素流道场时,矢凛奈站在门口,有些恍惚。道场比当年扩大了好几倍,门口的匾额换了新的,上面“素流道场”四个字苍劲有力,是狛治的笔迹。院子里传来弟子们练拳的喝声,充满了生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出来,看到她时,愣了半天,突然颤声道:“姐……姐姐?”

      是狛治。他脸上爬满了皱纹,背也有些驼了,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轮廓。恋雪跟在他身后,头发白得像雪,看到矢凛奈,捂着嘴落下泪来:“姐姐,你可回来了……”

      道场里的弟子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比师父师娘年轻太多的女子。这时,庆藏被人扶了出来,他已经是百岁高龄,神智却还清醒,看到矢凛奈,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回来了……”

      两人坐在廊下,像当年那样。庆藏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说狛治把道场打理得很好,说恋雪生了个儿子,如今也成了道场的教头,说健太后来在疯癫里断了气……

      矢凛奈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夕阳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庆藏脸上,给他镀上了层金光。老人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轻轻靠在廊柱上,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意。

      葬礼过后,矢凛奈站在院子里,看着狛治和恋雪逗弄他们的曾孙。孩子咯咯的笑声像银铃,在道场里回荡。

      “姐姐,不走了好不好?”恋雪拉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恳求。

      矢凛奈摇了摇头,笑了笑:“我还有路要走。”她看向狛治,“照顾好自己。”

      狛治点了点头,眼眶通红:“姐姐……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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