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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狛治 ...


  •   江户的雨总是带着股洗不掉的腥气,混着泥水路的浊流,在窄巷里蜿蜒成河。

      狛治缩在屋檐下,十三岁的少年瘦得像根晾衣杆,怀里却紧紧揣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药铺偷来的退烧药。

      雨打湿了他的头发,水珠顺着额前的碎发往下淌,滴在冻得发红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街角那个巡捕的身影。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被抓了。前两次因为个子小,巡捕只踹了他两脚,骂了句“小杂种”便放了。可这次不同,药铺老板追出来时被石板绊倒,磕掉了半颗牙,此刻正捂着嘴在巷口跳脚,喊着要送他去“作务场”——那地方,进去的孩子没几个能囫囵着出来。

      狛治趁着巡捕弯腰扶人的空档,像泥鳅似的钻进旁边的暗巷。

      油纸包被挤得变了形,药香混着雨水的潮气钻进鼻腔,他忽然想起家里咳得快断气的父亲,喉咙猛地发紧,跑起来的脚步更快了。

      他的家在町外的贫民窟,一间四面漏风的木板房,稻草铺的屋顶早被虫蛀得千疮百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父亲蜷缩在铺着破棉絮的地铺上,胸口起伏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咳。

      “爹,药……药来了。”狛治扑过去,手抖得打不开油纸包。

      父亲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球转向他,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狛治这才发现,父亲的脸颊烧得通红,连耳垂都泛着不正常的艳色。他急得眼泪直掉,好不容易倒出药粉,就着冷水想灌进去,却被父亲剧烈的咳嗽喷了满脸。

      “没用的……”父亲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别再偷了,狛治……爹活不成了,别把你自己搭进去……”

      “爹你别说胡话!”狛治掰开他的手,硬是把药粉混着水灌了进去,“医生说这药有用!只要吃了就会好的!”

      可药没起作用。

      第二天一早,父亲的烧不但没退,反而开始说胡话,一会儿喊着早逝的母亲,一会儿又骂自己没本事,连儿子都养不活。

      狛治跪在地上,听着父亲断断续续的呓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没钱再去买药了,药铺老板已经认得他,巡捕也在四处找他。

      他只能再冒险。

      这次他盯上了町里的绸缎庄,听说老板昨晚收了笔银子,就放在柜台的抽屉里。深夜的绸缎庄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狛治撬开后窗的木闩,刚钻进去,就被守夜的伙计逮了个正着。

      这次没人再因为他年幼而放过他。绸缎庄老板是町里的头面人物,当即就报了官。

      狛治被捆在町口的柱子上,巡捕拿着藤条,一下下抽在他背上,疼得他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吭一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议论像针似的扎进他耳朵里。

      “这就是那个偷药的小崽子?”

      “听说他爹快死了,也是可怜……”

      “可怜?偷东西就该打!再大点就是江洋大盗!”

      藤条抽破了衣服,血珠渗出来,混着雨水往下滴。巡捕打累了,把藤条递给绸缎庄老板,狞笑着说:“老板,您亲自来几下,出出气!”

      老板接过藤条,撸起袖子就要打,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了。那只手很稳,指尖微凉,力道却大得惊人,老板疼得“哎哟”一声,藤条“啪”地掉在地上。

      “差不多就行了。”

      一个女声响起,清清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狛治费力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一个穿着玄黑色襦袢的女子站在面前。她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腰间挂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长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冷得让人发怵。

      “你是谁?敢管老子的事?”绸缎庄老板气急败坏地吼道。

      女子没理他,只是低头看着狛治,问:“能走吗?”

      狛治愣了愣,没明白她的意思。

      女子却忽然弯腰,解开了捆着他的绳子。巡捕们见状要上来拦,被她抬手一挡,不知怎么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围观的人惊呼起来,女子已经背起狛治,脚步轻快地穿过人群。

      “放我下来!”狛治挣扎着,背上的伤口被扯得生疼,“我不用你管!”

      女子没说话,只是往贫民窟的方向走。

      风掀起她的衣摆,狛治闻到她身上有种淡淡的草药味,和父亲喝的药味不同,清清爽爽的,像雨后的竹林。

      回到木板房时,父亲已经没了声息。

      狛治挣脱女子的怀抱扑过去,发现父亲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凉,手里却紧紧攥着根麻绳——那是他准备用来上吊的。狛治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趴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哭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紧。

      女子蹲下身,探了探父亲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立刻将他整个人扶起,朝他后背狠狠拍打。

      “你干什么!”狛治怒吼,可是受刑的身体支撑不了他奔向他们。

      女子没有理他,继续手里的动作,没过多久,父亲的胸口忽然微微起伏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他还活着。”女子站起身,用布条包扎好指尖的伤口,“只是气若游丝,需要好好调养。”

      狛治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渐渐恢复血色的脸颊,又看看女子指尖的血迹,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女子扶起他,眉头微蹙:“磕头就不必了。你父亲需要药,需要吃的,你打算怎么办?还去偷?”

      狛治低下头,手指绞着破烂的衣角:“我……我除了偷,什么都不会。”

      “我教你。”女子说,“明天跟我去摆摊,卖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总能换些钱。”

      狛治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抗拒:“我不干!摆摊能赚几个钱?还不够买副好药的!”他说着,突然挥拳打过去,想逼女子离开——他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这种慢悠悠的施舍。

      可他的拳头还没碰到女子的衣角,就被她轻易地抓住了。女子的手劲很大,捏得他骨头生疼,他挣扎了几下,根本挣脱不开,反而被女子轻轻一推,摔了个屁股墩。

      “打不过我,就乖乖听话。”女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平淡,“要么跟我摆摊,要么等着下次被巡捕抓住,送去作务场,你选一个。”

      狛治咬着牙,看着女子平静的眼神,突然觉得一阵无力。他确实打不过她,也确实不想去作务场。最终,他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狛治过得异常“憋屈”。

      女子——他后来知道她叫矢凛奈——不知从哪里弄来些木头和竹片,教他做些小玩意儿:竹编的蚱蜢、木雕的小狐狸、彩绘的木牌。矢凛奈的手艺很好,编出来的蚱蜢栩栩如生,木雕的狐狸眼神灵动,摆在町口的小摊上,总能吸引些孩子来买。

      狛治一开始很抵触,做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竹片扎到手也不吭声,只是赌气似的跟自己较劲。

      矢凛奈也不说他,只是默默地把他做坏的东西拆了重编,把他刻崩了的木头磨平,然后在旁边做个样子给他看。

      有一次,几个地痞流氓来摊前闹事,说要收“保护费”,还伸手去抢摊上的钱。

      狛治气得要冲上去拼命,被矢凛奈一把拉住。她没多说什么,只是抬脚一扫,就把领头的地痞踹倒在地,另外几个刚想动手,就被她三拳两脚打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跑了。

      狛治看得目瞪口呆。他这才明白,矢凛奈腰间的长刀不是摆设,她的身手比町里最厉害的武夫还要好。

      那天收摊回家的路上,他忍不住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么能打?”

      矢凛奈看着天边的晚霞,淡淡地说:“以前练过。”

      “那你教我好不好?”狛治眼睛一亮,“我学会了,就不用再怕那些地痞了,也能保护爹了!”

      矢凛奈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笑意:“可以。但前提是,你的小玩意儿能卖够买药的钱。”

      从那以后,狛治学手艺更认真了。他的手指灵活,学东西很快,没多久就能做出像模像样的竹蚱蜢,木雕的狐狸也有了几分灵气。

      晚上收摊后,矢凛奈就教他扎马步、练呼吸、练刀,虽然累得满头大汗,他却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

      父亲的身体渐渐好转,能坐起来喝药,有时还能帮着串些木牌的绳子。他看着儿子每天回来时手上沾着的木屑和竹篾,看着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眼神发狠,而是会笑着说“今天卖了三个狐狸”,浑浊的眼里总是含着泪。

      “矢凛小姐,”有天晚上,父亲拉着矢凛奈的手,声音很轻,“谢谢你……把这孩子教好……他娘走得早,我没本事,差点让他走了歪路……”

      矢凛奈拍了拍他的手:“他本性不坏,只是被逼急了。”

      狛治在门外听到这话,鼻子一酸,悄悄退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以前偷东西时的慌张,想起被打时的屈辱,再看看现在摊在桌上的竹片和刻刀,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

      他开始叫矢凛奈“姐姐”,虽然语气还有点别扭,但眼里的亲近却藏不住。

      可好景不长。

      入秋后,父亲的病突然加重了。这次不是发烧咳嗽,而是咳血,一口口的鲜血染红了破棉絮,看得狛治心惊胆战。

      矢凛奈请来了町里最好的医生,开了很贵的药,可父亲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垮下去。

      弥留之际,父亲拉着狛治的手,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矢凛奈,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欣慰:“狛治……你现在……很好……爹放心了……”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狛治刚做好的木雕,那是只展翅的雄鹰,“要好好……跟着你姐姐……好好做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垂了下去,眼睛却还望着天花板,像是看到了什么美好的景象。

      狛治抱着父亲的身体,没有哭,只是肩膀不停地发抖。矢凛奈站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什么也没说。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在为这个苦命的老人送行。

      安葬了父亲,狛治沉默了好几天。矢凛奈也没催他,只是每天照常摆摊,把他做的小玩意儿摆得整整齐齐。

      直到第七天,狛治突然拿起竹片,编了只最大的蚱蜢,放在摊上。

      “姐姐,”他抬头看向矢凛奈,眼里虽然还有红血丝,却透着一股坚定,“以后我来编蚱蜢,你木雕,咱们把摊子摆得大一点。”

      矢凛奈看着他,笑了:“好。”

      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两人身上,也落在那些栩栩如生的小玩意儿上。

      木板房虽然依旧破旧,却因为有了烟火气,有了彼此的陪伴,变得温暖起来。狛治知道,父亲说得对,他现在很好,以后会更好。

      因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姐姐了。

      -

      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淌过町口的石板路,给狛治的小摊镀上了层暖黄。

      竹编的蚱蜢在风里轻轻晃动,木雕的狐狸摆得整整齐齐,昨天新刻的木牌上还留着淡淡的松木香。

      矢凛奈一早去了市集采买,临走时塞给他几个铜板,让他中午买两个刚出炉的红豆包。

      “姐姐说今天会晚些回来,让我看好摊子。”狛治用石块压住被风吹起的布幡,心里盘算着等下要不要去旁边的糖画摊换个小玩意儿——他昨天卖了五个木雕,赚的钱够买两串糖画了。

      忽然,一阵尖利的哭喊声划破了街面的热闹。

      “放开我!你们这群无赖!”

      狛治抬头望去,只见三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正围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正扯着姑娘的包袱,笑得不怀好意:“小娘子,跟哥哥们去喝杯茶,这包袱啊,哥哥就帮你‘保管’了!”

      姑娘吓得脸色发白,拼命挣扎,包袱带却“啪”地断了,里面的针线篓滚了出来,彩色的线轴撒了一地。

      周围的摊贩纷纷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这几个是町里出了名的流氓,背后有浪人撑腰,没人敢惹。

      狛治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想起以前自己被欺负时的无力,想起矢凛奈说过“能出手时,就别低头”。

      他抓起身边一根用来撑布幡的竹竿,猛地冲了过去,用尽力气朝那横肉汉子背上打去:“放开她!”

      竹竿断成两截,横肉汉子吃痛回头,看到是个半大的小子,顿时火了:“哪里来的野崽子,敢管你爷爷的事?”他反手一巴掌扇在狛治脸上,力道大得让他原地打了个转,嘴角立刻渗出血来。

      另两个流氓也围了上来,抬脚就往狛治身上踹。

      “不知死活的东西!”

      “上次没被打够是吧?”

      拳脚像雨点似的落下,疼得狛治眼前发黑,可他死死盯着那个还在哭的姑娘,像头被惹急的小兽,硬是没躲开。

      “别打了!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吗?”姑娘哭喊着要去拉,却被流氓推到一边。

      “跟我们走?晚了!”横肉汉子狞笑着,抬脚就要往狛治心口踹。

      就在这时,狛治突然动了。

      他在地上一滚,躲开那只脚,同时抓住汉子的脚踝,猛地用力一拽。那汉子猝不及防,“咚”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半天没爬起来。另两个流氓愣了一下,刚想上前,就被狛治扑过去抱住腿,狠狠咬在膝盖上。

      “啊——”惨叫声刺破了空气。

      狛治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只觉得脑子里有团火在烧,烧掉了疼,烧掉了怕,只剩下一股想把这些人撕碎的狠劲。他抢过一个流氓掉在地上的短棍,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动作没什么章法,却快得惊人,带着股不要命的狠戾。

      三个流氓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看着眼前这个眼睛发红、嘴角带血的少年,竟生出几分惧意,连滚带爬地跑了。

      姑娘连忙跑过来扶他:“你没事吧?谢谢你……”

      狛治没理她,只是盯着流氓逃走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开。

      刚才那股狠劲还没褪去,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心里却有种奇异的畅快——原来打倒他们,是这种感觉。

      “有意思。”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狛治猛地回头,看到个穿着素色道场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腰间别着把木刀,面容清瘦,眼神锐利,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徒手打倒三个成年男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男人缓步走过来,目光扫过他渗血的嘴角,又落在他微微发抖的手上,“骨头够硬,狠劲也足。”

      狛治警惕地后退一步,握紧了手里的断棍:“你是谁?”

      “庆藏。”男人淡淡道,“素流道场的主人。”他忽然抬手,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指尖在狛治胳膊上一弹。

      狛治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手里的断棍“啪”地掉在地上,整条胳膊都麻了。

      “你干什么?!”狛治又惊又怒,想扑上去,却被庆藏轻易按住肩膀。那力道不大,却像座山似的压得他动弹不得。

      “这么好的天赋,摆摊可惜了。”庆藏看着他眼里的戾气,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想不想学真本事?想不想再也没人敢欺负你?”

      狛治一愣,随即挣扎得更厉害:“放开我!我才不跟你走!我要等我姐姐回来!”

      “你姐姐?”庆藏挑了挑眉,“她能护你一时,能护你一辈子?”他突然加重了力道,“刚才那股狠劲哪去了?还是说,你只想当个躲在女人身后的窝囊废?”

      这句话像针似的扎进狛治心里。

      他想起刚才被打时的无力,想起打倒流氓后的畅快,眼里的犹豫渐渐被不甘取代。

      庆藏看出了他的动摇,突然松开手,却在他转身想跑的瞬间,一掌劈在他后颈。狛治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庆藏弯腰扛起他,对那个还愣在原地的姑娘道:“告诉他姐姐,想找他,就来素流道场。”

      说完,他扛着昏迷的狛治,头也不回地往町外走去。

      阳光依旧暖融融的,狛治的小摊还摆在原地,竹编的蚱蜢在风里轻轻摇晃,只是那个守摊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远处的市集上,矢凛奈正提着菜篮子,盘算着晚上做狛治爱吃的味增汤,浑然不知町口发生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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