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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归流 ...

  •   在国家大剧院那场演出落幕后的第七天凌晨,城市还被浓稠的夜色包裹着,大多数人都沉浸在梦乡之中,陆昭却被一阵尖锐的手机震动声从睡梦中惊醒。他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到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一条匿名短信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地刺进他的眼睛:“唢呐配电子乐就是对祖宗的亵渎!陆家出了你这么个逆子!”紧接着,本地论坛的推送提示音接二连三地响起,仿佛是这场风波的前奏。

      陆昭强忍着困意,点开论坛,一篇题为《传统乐器岂容亵渎?陆振声之孙再引争议》的帖子赫然挂在首页。配图是他站在国家大剧院舞台上调试电音唢呐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在有些人眼中却成了离经叛道的象征。评论区里更是乌烟瘴气,“数典忘祖”“玷污非遗”等恶毒的骂声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每一条都像锋利的刀子,刺痛着陆昭的心。

      “陆昭,你醒了?”沈听雾端着咖啡推门进来,她看着陆昭紧盯着手机屏幕、脸色阴沉的模样,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周明德老师刚打电话来,说省唢呐协会内部有人提议要‘重新评估’你作为青年传承人的资格。论坛上有人翻出你父亲陆振声当年试水电子唢呐失败的事,对比你现在搞的融合,说这是‘叛逆,不是传承’。”

      陆昭放下手机,缓缓走到窗边。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透过窗户洒在楼下小区的花园里,孩子们正欢快地追着一只蓝风筝跑,他们的笑声清脆得像唢呐的高音,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然而,陆昭此刻却没有心情欣赏这美好的画面,他的思绪飘回到了演出结束后父亲的反应。陆振声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后半段《大开门》吹得稳当”,却对前半段的电子融合只字未提。那天晚上,陆昭分明看见父亲站在阳台上,对着手机里演出视频的回放看了很久很久,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了小山,父亲的身影在烟雾中显得格外落寞和沉重。

      “叮咚——”门铃响了。沈听雾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穿着藏青色唐装的老人,正是省唢呐协会的周明德。老人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子,见到陆昭时,目光在他胸前的国家大剧院纪念徽章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开口道:“小陆啊,听说你最近遇到些麻烦?我这次来,一是代表协会听听你的想法,二是……”他打开木匣子,里面躺着一支泛黄的唢呐,那唢呐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老物件,和你曾祖父那辈用的工尺谱同源。想请你抽空去协会坐坐,聊聊传统与创新的事。”

      陆昭接过唢呐,指尖触到琴筒上细密的纹路,那是岁月留下的包浆,也是无数次吹奏留下的温度。“周老师,我明天就去。”他听见自己坚定地说道。

      当天下午,陆昭怀着复杂的心情推开了省唢呐协会的朱红色大门。会议室里坐着七八位头发花白的演奏家,墙上挂着“非遗保护先进单位”的锦旗,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庄重。陆振声坐在主位右侧,手里摩挲着那把他从不离身的九孔闷音唢呐,见儿子进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小陆啊,”周明德开门见山,直切主题,“论坛上的争议你也看到了。有人认为传统乐器必须保持‘原汁原味’,你的电子融合是对非遗的破坏;也有人支持创新,觉得这样才能吸引年轻人。协会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陆昭身上,仿佛他是一个即将接受审判的罪人。陆昭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走到投影仪前,调出国家大剧院演出的片段。屏幕上,前半段电子融合时,台下年轻观众们那一张张洋溢着兴奋和好奇的笑脸,以及他们随着音乐节奏轻轻摇摆的身影;后半段传统合奏时,祖父和父亲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光亮,都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各位老师,”陆昭的声音很稳,他看着台下的前辈们,认真地说道,“我爷爷曾经跟我说,唢呐的魂不在乐器本身,而在‘人吹出来的气’。我父亲年轻时也试过电子唢呐,后来因为外界的压力放弃了。但现在我想问,如果当年我父亲坚持下来了,如果更多像他一样的演奏家敢在传统里加入新的尝试,今天的唢呐会不会有更多人愿意学?”

      说着,他点开一段视频。视频里,乡下庙会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手机录他演出的画面,嘴里念叨着:“妈妈,唢呐比钢琴还好听!”那纯真的话语和好奇的眼神,让人动容。接着,画面又切换到草莓音乐节的返场,台下观众跟着唢呐的节奏合唱《百鸟朝凤》的旋律,那热烈的场面,仿佛将整个现场都点燃了。

      “传统不是锁在玻璃柜里的标本,”陆昭继续说道,“它是活的,会呼吸的。我们改编《百鸟朝凤》,不是要否定它的哀乐属性,而是想让更多人先听见它的声音——听见它的清亮,听见它的热烈,听见它从来都不是只属于葬礼的乐器。至于电子融合……”他拿起那支周明德带来的老唢呐,轻轻抚过琴筒,“这只是让传统被更多人看见的一种方式。如果这种方式让某些人不舒服,那我愿意用更多的传统演奏来证明——我对唢呐的敬畏,从未改变。”

      会议室里沉默了很久,仿佛时间都凝固了。陆振声忽然站起身,缓缓走到儿子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陆昭,说道:“老宅阁楼第二个柜子,里面有个蓝布包。”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你曾祖父留下的手抄工尺谱,我……一直没让你看。”

      陆昭怔住了。他知道那本工尺谱的分量——那是陆家唢呐技艺的核心传承,连父亲都只学到过部分选段。他抬起头,看着父亲,眼中满是疑惑和期待。

      “拿去吧。”陆振声的声音有些哑,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妈说,你小时候总问我:‘爸爸,为什么唢呐不能吹得像流行歌一样好听?’现在……该轮到你给我答案了。”

      陆昭接过钥匙,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把钥匙不仅打开的是那本工尺谱,更是家族传承与创新之间那扇紧闭已久的大门。

      老宅的阁楼弥漫着陈旧的木头香气,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陆昭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打开那个落满灰尘的蓝布包——泛黄的宣纸页上,工尺谱的符号密密麻麻,有些笔画力透纸背,像是曾祖父当年反复描摹留下的痕迹。

      “这是你曾祖父在京城国乐坊时用的谱子。”陆振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回忆的沧桑,“里面记载的《百鸟朝凤》比现在流行的版本多了十二个变奏,都是给不同场合用的:婚丧嫁娶、开张庆典……每一种场合的吹法都有讲究。”

      陆昭小心翼翼地翻页,忽然停在一页角落里的小字批注上:“光绪二十三年,余于街头闻童谣,忽悟唢呐亦可欢,不必尽悲声。”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原来早在百年前,陆家的先辈就已经尝试让唢呐跳出传统的框架,去拥抱更多的可能。

      “爸,”他抬头,眼中满是惊讶和敬佩,“您早就知道这些?”

      陆振声沉默了很久,阳光透过阁楼的木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知道。”他最终低声说道,“你爷爷当年教我吹唢呐时,也说过类似的话。可那时候社会动荡,人们更需要唢呐传递哀思——所以我守着传统的哀乐曲目,不敢越雷池一步。”他看向陆昭手中的工尺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遗憾,“后来你长大了,我问过你妈,她说你小时候学唢呐总问‘为什么不能吹得像吉他一样酷’,我……怕你走偏,就一直没告诉你这些。”

      陆昭鼻子一酸,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把电音唢呐的改造方案拿给父亲看时,父亲摔碎茶杯的模样;想起母亲偷偷跟他说“你爸其实偷偷收藏了你所有演出的视频”;想起祖父在乡下凉亭里吹《将军令》时,那带着颤抖的高音。原来,父亲和祖父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着他,他们的反对和担忧,都源于对唢呐这门传统艺术的热爱和守护。

      “爸,”他放下工尺谱,走到父亲身边,真诚地说道,“我知道您不是反对创新,是怕我丢了根。”

      “我是怕你摔跟头。”陆振声的声音有些哑,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仿佛在传递着一种力量和信任,“就像我当年……”他顿了顿,眼中透露出一丝追悔,“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第二天清晨,陆昭带着工尺谱去了排练室。沈听雾和乐队成员们围过来时,他正指着谱子上的变奏符号,兴奋地说道:“看,这里标注着‘婚庆用,加花快板’,那里写着‘丧仪用,慢板沉音’——原来传统从来不是单一的,它本来就有很多面。”

      阿飞指着谱子角落的小字,打趣道:“这写的是‘童谣启发’?陆哥,你曾祖父比咱们还潮啊!”大家笑作一团,陆昭也笑了,这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笑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对家族传承的重新认识。

      三天后,陆家三代的“归流”演出在市文化中心小剧场拉开帷幕。第一篇章是陆振声的传统独奏,他手持九孔闷音唢呐,神情专注而庄重。当《百鸟朝凤》的旋律响起,那原汁原味的演奏仿佛将观众带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哀婉处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欢快处似百灵啼鸣,又仿佛在庆祝生活的美好。第二篇章是陆昭的电音融合,加键唢呐与电子音轨交织在一起,LED屏上的鸟群随着旋律振翅高飞,台下的年轻观众跟着节奏挥舞荧光棒,现场气氛热烈非凡。第三篇章则是三代同台,陆振声吹传统主调,陆昭用电音唢呐穿插变奏,祖父坐在台下,手里打着节拍,脸上洋溢着欣慰的笑容。

      演出结束后,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有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拉着陆昭的手,激动地说:“我孙子昨天看了直播,今天非要学唢呐,说想吹《百鸟朝凤》给他的同学们听。”陆振声站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他第一次见父亲笑得这么放松,这么开心。

      散场时,周明德找到陆昭,兴奋地说道:“协会通过了你的创新传承方案,还打算把你们的融合曲目收录进非遗教材。”他顿了顿,又说道,“小陆,你父亲刚才跟我说,他打算把那本工尺谱重新整理,加上你改编的电子融合谱——他说,这是‘陆家唢呐的新传承’。”

      陆昭望着文化中心外的夜空,灯火璀璨,他的心中充满了感慨。他忽然明白,所谓归流,从来不是让新声回到旧流的河道,而是让旧流与新声在更广阔的海洋里相遇——传统是根,给予养分;创新是叶,向着阳光生长。当根与叶彼此滋养,唢呐的声音才能穿越岁月的长河,在每一个时代都焕发出新的生机。

      演出后的一个月,陆昭的邮箱里堆满了各地音乐节的邀请函——有传统民乐专场,也有融合电子音乐的先锋舞台;有面向老年观众的怀旧音乐会,也有针对青少年的非遗体验活动。沈听雾一边整理行程表,一边笑着说:“你现在可是‘非遗顶流’了,连我妈都让我问你,能不能教她吹唢呐。”

      陆昭正对着电脑修改下一场演出的曲目单,忽然收到一条语音消息——是祖父发来的。老人家在乡下录了一段视频,背景是金黄的麦田,风吹过时掀起他藏青色的衣角。“昭儿,”视频里的声音带着乡音的温暖,“我昨天去镇上的小学,给孩子们讲了你曾祖父的故事。孩子们说,想听你吹唢呐。下个月初三,镇文化站有场‘非遗进校园’活动,你……有空来吗?”

      陆昭望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忽然想起国家大剧院演出前夜,自己在凉亭里听父亲吹《将军令》的场景。那时候他觉得传统与现代之间隔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可现在,他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舞台上的灯光可以照亮唢呐的高音,校园里的读书声可以唤醒传统的记忆,甚至乡间田埂上的风,都能成为唢呐旋律的一部分。

      “我有空。”他回复祖父,又补充道,“我想带阿飞他们一起去。让孩子们看看,唢呐不仅能站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也能走进田间地头的小课堂。”

      第二天清晨,陆昭带着那把他最珍视的高音唢呐,和乐队成员们踏上了前往乡下的路。车窗外,初夏的田野像一块绿色的绒毯,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沈听雾递给他一杯热茶,笑着说:“听说镇文化站把这次活动安排在了学校操场,孩子们从隔壁村都赶过来了。”

      陆昭握紧唢呐,琴筒上的红绸在晨风里轻轻飘动——那是母亲去年亲手缝的,上面绣着一只展翅的凤凰。他忽然明白,传承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战斗,也不是局限于舞台的光芒。它是陆振声书柜里落灰的笔记本里藏着的尝试,是周明德师父传下来的老唢呐上沉淀的岁月,是祖父在乡下凉亭里吹响的《将军令》,是自己和伙伴们在排练室里熬过的每一个深夜。

      当车停在镇文化站的操场边时,陆昭看见一群孩子围在舞台前——他们有的举着自制的小唢呐,有的拿着手机录视频,眼睛亮晶晶的,像夜空中最亮的星。他深吸一口气,举起唢呐,对着晨光试了试音。

      清亮的音符穿过晨雾,像一只早起的鸟儿,唤醒了沉睡的田野。陆昭知道,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唢呐的声音会继续传下去,穿过城市的高楼,越过乡村的麦浪,在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心里,种下一颗关于传承与创新的种子。

      而这颗种子,终将在时光的滋养下,绽放出属于这个时代的最美花朵,让唢呐这一传统艺术在新时代焕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实现真正的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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