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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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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家大剧院那场演出引发诸多争议后,陆昭的生活仿佛被卷入了一场漩涡,那些质疑与批评的声音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然而,生活的轨迹总是充满意外,一次看似平常的乡间之行,却成为了他探索唢呐新声的重要转折点。
初三这一天,陆昭陪着祖父陆长庚来到了镇文化站。此行的目的,是参与一场特别的活动,而这场活动,或许会在他传承唢呐艺术的道路上,开启一扇全新的大门。
清晨,第一缕阳光轻柔地洒在乡间的小路上,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田野里的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一群欢快的舞者,欢迎着他们的到来。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如梦如幻。陆昭坐在车上,心情却有些复杂。那些论坛上的恶评、协会内部的质疑,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让唢呐这门传统艺术在新时代焕发出新的活力,为何会遭到如此多的反对。
“昭儿,别想太多。”祖父陆长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宽厚而温暖的手掌,传递着一种力量,“唢呐这东西,传承了这么多年,有它自己的生命力。咱们只要用心去做,总会有人理解的。”
陆昭点了点头,心中稍感安慰。他知道,祖父一直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在唢呐传承的道路上,祖父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初心。
到达镇文化站时,这里已经热闹非凡。村小的孩子们在操场上嬉笑玩耍,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纯真无邪的笑容,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一些村民也早早地来到了这里,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聊天,有的则好奇地张望着四周,似乎在期待着这场特别的活动。
陆昭和祖父走进文化站,里面摆放着一些简单的乐器。陆昭的目光被角落里的一堆东西吸引住了。他走过去,发现是一些孩子们自制的“乐器”:有搪瓷缸子、竹扫帚柄,还有用铁皮饼干盒做的简易乐器。在这些东西旁边,放着他小时候吹坏的那支旧唢呐,琴筒上的红绸已经褪成了淡粉色,裂缝处用透明胶粘着,像一道歪歪扭扭的伤疤。
“这些都是孩子们自己准备的。”祖父陆长庚走过来,说道,“我让他们想想,唢呐的声音像什么,他们就把家里能找着的东西都带来了。”
陆昭拿起那支旧唢呐,指尖触到琴筒上熟悉的纹路,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是他小时候的回忆,那时的他对唢呐充满了好奇,却又觉得它太过传统,缺乏新意。如今,看到这些孩子们对唢呐充满了热情,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上午九点,活动正式开始。陆昭站在操场中央,看着眼前这些充满期待的孩子和村民,心中涌起一股责任感。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旧唢呐,说道:“今天,咱们不着急吹曲子。先闭上眼睛,听。”
他轻轻敲了敲搪瓷缸子,清脆的“当”声在晨风里荡开;又用竹扫帚柄上的芦苇杆吹了口气,发出“呜”的一声短促的哨音;最后拿起那支旧唢呐,只吹了一个单音,“嘟——”,像一颗露珠落在麦叶上,清脆而干净。
“像不像我家大黄狗打呼噜?”扎羊角辫的女孩捂嘴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不对不对,像我爷爷摇蒲扇的声音!”扎羊角辫的女孩旁边的小男孩立刻反驳,涨红了脸。
“我觉得像……像下雨前燕子飞过的声音!”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星,仿佛藏着整个夏日的光。
陆昭笑了,他没想到孩子们的想象力如此丰富。他接过话茬,说道:“这些声音都是唢呐的‘亲戚’。唢呐的魂不在乐器本身,而在吹的人心里。你们想吹什么,它就能变成什么。”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操场变成了声音的游乐场。孩子们用搪瓷缸子当“共鸣箱”,用芦苇杆当“哨片”,陆昭耐心地教他们控制气息:“像吹蒲公英一样,轻轻的,稳稳的。”有人吹出了跑调的“哆来咪”,有人把芦苇杆吹得“噗噗”响,连围观的村民都跟着笑出了声。陆长庚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摩挲着那把他从不离身的九孔闷音唢呐,嘴角微微上扬。他看到孙子教唢呐时那专注的神情,心中满是欣慰。
“接下来,咱们试试真正的唢呐。”陆昭拿起那支旧唢呐,走到孩子们中间,“谁想第一个试?”
举手的孩子挤成了一片。最终,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被推到了前面。她接过唢呐时,手微微发抖,陆昭蹲下来,握住她的小手调整姿势:“别怕,先吹一口气——对,像吹气球一样,把气沉到肚子里。”
“嘟——”女孩吹出了第一个音,虽然尖锐得像小鸟受惊,但所有人都鼓起了掌。陆昭接过唢呐,示范了一个简单的滑音:“看,气息从肚子里慢慢往上推,像爬楼梯。”女孩学着他的样子,第二次吹出了一个更清晰的“啦”,尾音带着点颤抖,却让旁边的小男孩兴奋地跳了起来:“我也会!我也能吹!”
陆长庚站起身,走到孙子身边。他没说话,只是把九孔闷音唢呐递过去,眼神里带着无声的鼓励。陆昭会意,接过唢呐吹了一段《百鸟朝凤》的片段——没有复杂的技巧,只选取了最欢快的“鸟鸣”段落,清亮的音符像一群麻雀掠过麦田,引得孩子们跟着节奏拍手。
“爷爷,唢呐真的能吹得像鸟叫一样!”扎羊角辫的女孩拽着陆长庚的衣角,眼睛里闪着光。
“你太爷爷当年在京城国乐坊,能吹出十八种鸟叫。”陆长庚摸了摸她的头,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温柔,“后来他说,唢呐不光要学鸟叫,更要学会听人心。”
中午,文化站的后厨飘出炖肉的香气。陆昭和祖父坐在操场边的老槐树下吃盒饭,几个孩子偷偷凑过来,举着画满音符的作业本:“陆老师,我画了我们村的麦田,能给它配个唢呐曲吗?”“我想吹《孤勇者》,唢呐能行吗?”
陆昭接过作业本,上面歪歪扭扭的麦田画里,藏着几只振翅的小鸟;另一张纸上,用彩色蜡笔写着“唢呐版《孤勇者》——勇敢吹响”。他忽然想起国家大剧院演出前,父亲曾问他:“为什么非要折腾传统乐器?”此刻他终于有了答案——传统从不是锁在玻璃柜里的标本,它是活的,会呼吸的,当它遇见孩子的眼睛、村民的笑声,就会自然生长出新的模样。
下午的汇报演出比预期热闹得多。孩子们分成两组:一组用搪瓷缸子和芦苇杆演奏自创的“麦田交响曲”,一组跟着陆昭吹《百鸟朝凤》的简化版。当陆长庚举起九孔闷音唢呐,和孙子合奏时,整个操场突然安静下来——老唢呐的醇厚与电音唢呐的清亮交织,像一条时光的河流,一头连着百年前京城国乐坊的戏台,一头通向麦浪翻滚的未来。
散场时,村小的李老师拉着陆昭的手说:“陆老师,我们想把唢呐课排进课后兴趣班。”快递员小伙拍着胸脯保证:“我骑摩托车去县城买唢呐,孩子们要多少我送多少!”就连最开始质疑“电子乐亵渎传统”的老阿婆也挤过来,塞给陆昭两个煮鸡蛋:“昭儿,奶奶听懂了——唢呐吹的是人心,管它啥调调!”
回城的路上,陆昭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麦田。祖父陆长庚握着方向盘,忽然开口:“你爸昨晚给我打电话了。”
陆昭一怔。
“他说……省唢呐协会要把你的改编曲目编进教材,还让我把那本工尺谱整理出来。”祖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陆昭从未听过的骄傲,“你小时候总问我,为什么唢呐不能吹得像流行歌一样好听。现在我懂了——不是唢呐不能变,是我们怕它变了就不是唢呐。可你证明了,变的不是根,是让根扎得更深的方式。”
陆昭望着远处城市的轮廓,灯火渐次亮起。他摸了摸口袋里那支旧唢呐,琴筒上的红绸在风里轻轻飘动。他忽然明白,所谓新声,从来不是对传统的背叛,而是传统在新时代里找到的另一种表达——它可以是国家大剧院舞台上的电子融合,可以是乡野麦浪间的童声合唱,更可以是每一个愿意倾听、愿意尝试的心跳。
那晚回到市区的公寓,陆昭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新声计划”。文件夹里,是孩子们画的麦田画、写的歪扭歌词,是祖父传来的工尺谱扫描件,还有快递员发来的唢呐订购清单。他点开空白文档,敲下第一行字:“唢呐的声音,从来不止一种可能——它可以是哀乐,可以是欢歌,可以是童谣,更可以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声。”
接下来的日子,陆昭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声计划”中。他将公寓的客厅改造成了一个充满创意的临时排练室。原本单调的墙壁上,如今贴满了孩子们画的与唢呐有关的画作,有色彩斑斓的麦田里唢呐飞扬的场景,也有孩子们手捧唢呐笑容灿烂的画像。窗台上摆满了孩子们寄来的“乐器”,有在饮料瓶上精心扎孔做成的“笛子”,有用旧书包改造的“共鸣包”,这些独特的“乐器”仿佛在诉说着孩子们对唢呐的热爱和创意。
每天傍晚,他都会和祖父视频连线。视频里,祖父总是坐在那把老旧的椅子上,背后的书架上摆满了与唢呐相关的书籍和资料。陆昭对着屏幕,认真地调整教案,他的声音充满了热情和期待:“明天教滑音,要让孩子们想象风吹麦浪的起伏,就像大自然在演奏一首美妙的乐曲;后天练吐音,就模仿小麻雀啄米的节奏,感受那种灵动和活泼。”
第一个周末,镇上的快递站堆满了包裹。快递员小伙蹬着三轮车挨家挨户送唢呐,车斗里还绑着陆昭手写的说明书:“红色贴纸的是高音部,蓝色的是中音部,吹不响别着急,先对着镜子看嘴型。”陆昭跟着祖父去镇中心小学上第一堂正式的唢呐课,推开门时,四十多个孩子齐刷刷站起来喊“老师好”,讲台上摆着他们用零花钱买的润喉糖,那一颗颗润喉糖,承载着孩子们对学习唢呐的期待和热情。
“同学们,今天我们先不吹曲子。”陆昭举起一支崭新的高音唢呐,“你们听听,这是什么声音?”他吹了一个悠长的“啊——”,像山涧里的清泉流过石缝,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有个扎马尾的小女孩举手:“像我妈妈煮甜酒的声音!”“像春天冰裂的声音!”“像……像爷爷讲故事时的声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喊,陆昭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住唢呐时,心里那份对“不一样”的渴望。
三个月后,“新声计划”的第一次公开演出在镇文化广场举行。舞台是用木板和钢管临时搭建的,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但却充满了温馨和活力。背景是一幅巨大的麦田油画——那是村小的孩子们用丙烯颜料和旧床单画成的,画面上金黄的麦田在微风中翻滚,仿佛能让人闻到麦子的香气。台下坐满了村民,连隔壁村的乡亲都骑着电动车赶来,后座上绑着自家的小板凳,整个广场坐无虚席。
演出从“麦田交响曲”开始。八个孩子抱着搪瓷缸子,六个举着竹扫帚柄改造的“唢呐”,当陆昭吹响第一个音符时,孩子们跟着节奏敲击缸底、吹响哨片,叮叮当当的声音像一场欢快的雨点,洒落在人们的心田。有个小男孩吹得太用力,芦苇杆“噗”地喷出一口唾沫,惹得全场哄笑,他自己也涨红了脸,却举着乐器继续吹——陆昭站在台侧,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那鼓励的眼神仿佛在说:“没关系,继续加油!”
高潮部分是陆长庚和陆昭的合奏。九孔闷音唢呐的醇厚与电音唢呐的清亮交织,当《百鸟朝凤》的旋律响起时,台下的孩子们突然齐声唱起了自己改编的歌词:“唢呐声声响,麦田翻金浪~爷爷教我吹,心里有阳光~”那清脆的歌声和着唢呐的旋律,仿佛是一群欢快的鸟儿在天空中飞翔。陆昭望着台下挥舞的手臂,有白发苍苍的老阿婆,有抱着孙子的中年妇女,还有他第一次见面时举着狗尾巴草唢呐的扎羊角辫女孩——她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吹出一段完整的“鸟鸣”了,她的成长和进步,让陆昭感到无比的欣慰。
演出结束后,人群久久不愿散去。有个背着画板的大学生挤过来,对陆昭说:“学长,我是省音乐学院的学生,想跟着您学唢呐教学法。”快递员小伙举着手机说:“陆老师,我拍的演出视频在网上有十万播放量了!评论区有人说,这是他们听过最有烟火气的音乐。”就连最开始质疑的传统派乐师也来了,他拉着陆长庚的手说:“老哥,我服了——原来唢呐真的能吹出新花样。”
那天晚上,陆昭坐在文化站的屋顶上看星星。祖父陆长庚递给他一杯热茶,茶香混着夜风的凉意,让他想起小时候在院子里听祖父吹唢呐的夏夜。“昭儿,”祖父突然说,“你爸明天要来接你回城。”
陆昭的手指顿了顿:“嗯?”
“省唢呐协会要办个创新研讨会,邀请你去做分享。”祖父笑了笑,“你小时候总问我,唢呐的未来在哪里。现在我懂了——它在麦田里,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在每一个愿意给传统‘松绑’的人心里。”
陆昭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忽然想起那个清晨,扎羊角辫的女孩举着狗尾巴草唢呐问他:“陆老师,唢呐能吹出未来的声音吗?”此刻他终于有了答案。
他打开手机,点开“新声计划”的文件夹。最新的一张照片里,是孩子们举着新领的唢呐站在麦田里,背景是漫天的晚霞,那绚烂的晚霞仿佛是唢呐新声的未来。文件夹里还新增了几段录音:有快递员小伙用方言唱的唢呐版民谣,有村小的李老师录制的孩子们课后练习的花絮,还有祖父吹奏的、加入了电子节奏的老曲子《庆丰收》。
所谓新声,从来不是某一种固定的旋律。它是祖父藏在旧唢呐里的百年坚守,是父亲沉默支持里的温柔期许,是孩子们眼睛里闪烁的好奇星光,更是陆昭自己——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一次次打破又重建的勇气。
夜风拂过屋顶,带着麦田的清香。陆昭举起那支旧唢呐,轻轻吹了一个音符。清亮的声响穿过夜空,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溅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向着更广阔的天地,向着更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