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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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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娜没事的时候会来待上一阵。坐在奥德的床边上跟他打打趣,来劲了踢他两脚。没有人来看奥德。不是因为奥德没有朋友,而是对雇佣军来说生病住院也算常事。而且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或者练武或者赚钱或者玩耍享乐。更直接的原因是,奥德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这里。出了这种事情已经够糗,他不希望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两手空空无需成本地跑过来正好找到借口泡医院的女护士。无聊,很无聊。
安德烈娜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由联邦政府供养的单人病房。房里有大大的水果篮,什么人来过的样子。“噢~!你认识了什么有钱人!还是个脑袋秀逗的!”用手拐子捅了捅奥德,她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相当谄媚。看好戏的谄媚。
她一把抱过篮子,撕开精致的包装,大大方方开始挑选自己感兴趣的水果。“这是火星红橙。”她拿出一个艳红色的大橙子,在奥德眼前转来转去,耀武扬威。“还有干果!水珠葡萄、月芽细芒……地球城的苹果!这真的是苹果!”她惊叫起来,极度兴奋,“我全要了!雇佣军应该养成探病送水果的良好风气!我会年轻十岁的,奥德!”
奥德瞟了她一眼,不回答。安德烈娜看着奇怪,放下水果凑过去逼问他到底谁来过。奥德这回开了腔,没好气地说:“联邦军的混蛋。”
安德烈娜愣了愣,惊讶地看着维持平静外表的奥德。她转头看了看那篮水果,极度挣扎,仿佛想把它们扔掉但又不舍得。决定下得飞快。她扑过去抱紧了水果篮,将天真无辜纯洁善良演绎得完美精到:“水果没有错,它们是无辜的。”
停了一会,她发现奥德的视线顺着她的动作回到水果篮上,那双眼睛里的怒气在慢慢积聚。奥德冷静的时候不像人,发起怒来也不像人,不要在一个人不像人的时候待在他身边。说了句“我帮你收养它们”,她跑了出去。
你以为这是在念剧本。奥德又在没人的病房里冷哼了一声。送水果是除雇佣军医院外所有医院的探病惯例。人类社会的正常习俗仍然在雇佣军土地之外的地方好好地延续着。但在这里,送水果是儍冒才会做的事。讲究礼仪是儍冒才会做的事。执着于程序、恪守规章制度的人极度愚蠢。无药可救。规则是因为对自己明显有利所以才遵守。雇佣军有雇佣军的游戏规则。脱离了普通的人类社会,变成一个异类。
雇佣军红灯区的街门口只竖了一句话,用最粗俗的英国语写成:“You pay and we serve.”要比繁复的官方语言简单直接得多。奥德认为这也可以成为雇佣军的座右铭。整个雇佣军地域就是一个巨大的红灯区。有无数潜在的规则。你情我愿是最高的廉耻。具体包括不能在公共服务区域私斗,严禁侵扰普通民众生活,不得挑起与联邦军干戈,还有最关键的拿钱便要办事。内部帮派守则时常变化,规矩的效力取决于规矩制定人的势力强弱。奥德的规矩是“别来惹我”,非常简单。因为双方同意所以双方遵守,因为大家同意所以大家遵守。用了场子就交保护费。一个道理。
雇佣军的这类思考逻辑被很多人推崇,这些人绝大部分集中于雇佣军内部。新时代总能接受新的生存和生活方式,同类便聚到一起,形成合力,再驯化新的同类,结成同盟。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终于向世界发出呐喊。占地为王。与非同类碰撞、争斗,最后走向合作。大家和平相处,各司其职。非常完美。
刚开始的时候奥德厌恶雇佣军的一切。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他们的一份子。他需要钱但他不崇拜钱,他热衷武力但他不推崇武力。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明白的人说他应该去联邦军,而不是在雇佣军的地盘上混日子。可奥德在这里一混就是三年。很长,好像过了三十年。他学会了暗算偷袭,学会了警惕防备,学会了把钱抓得紧紧的,然后胡乱花在烟酒、女人和赌博上。他有时候傲然得近乎禁欲,有时候放纵得像一滩烂泥。绝大多数时候是前者,后者只是极其偶尔。做完之后他通常悔恨非常,然后他整整衣服洗澡修面重新恢复禁欲的模样,把自己做过的疯狂全部忘掉。直到下一次,循环往复。
住院了几天以后,奥德的伤好得七七八八。已经说过,他恢复力奇佳。卡修在这时候又来拜访,穿着联邦军服毫不顾忌地走在雇佣军医院里,挺拔的身形惹来秋波无数。他进门的第一句话是:“我想,军人之间应该很容易取得谅解。”非常诚恳,非常笃定,非常到位。直戳到奥德心坎里,他很满意。都是以军人的身份,在平等的基础上一切好谈。所以奥德完全忽略卡修一如既往的自信神态,从军人的角度来说就该如此自信,与趾高气扬扯不上丝毫关系,这是军人的气质!奥德满意极了。
此次前来的卡修已经知己知彼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花了相当的心思分析敌方心理,揣测敌方意图,搜集情报资料,制定作战策略。所以今天才能胸有成竹踌躇满志地信步前来。
他发现奥德的目光在他的新式联邦军服上多停留了几秒,于是他十分有眼色地开始跟奥德讨论联邦军的历届军服。不仅是式样款式有差异,功能意义也有所改进。军人便对军队的事物感兴趣。奥德与其他为钱而战的雇佣军人不一样。但以联邦军人的想法来琢磨的话便很好想通。卡修侃侃而谈,但始终感觉奥德虽对此感兴趣却总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排斥。略微一转念,卡修话题轻巧一转,对雇佣军的军服提出了几个问题。奥德果然眼睛一亮,一反冷酷地热心解答。他熟悉联邦军服,但更熟悉雇佣军军服。卡修正好相反。互补得很恰当。谈话很投机。奥德毕竟不是联邦军人,他的想法仍然有所不同。这就是奥德。
卡修还是很喜欢奥德的。人总是对相似又不同的人抱有好感。从武力配备到战斗风格,从联邦军雇佣军再到帝国军。客观的讨论,不带偏见。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深刻却片面,卡修以为奥德冲动火爆,奥德认定卡修残暴阴险不讲道理。都错了,人本复杂。
过渡到正式话题,卡修很认真地对奥德说,他会尽自己所能帮助奥德取得高额赔偿金,算是一个赔礼。奥德沉默了一会,摆摆手说不用了。事情根本无法改变,联邦对雇佣军的轻视鄙夷不会因为这样的一件事而有所好转。反过来人们只会认为联邦政府忍辱负重,雇佣军小鸡肚肠贪财拜金得理不饶人。王子给乞丐道歉,只有王子的知理大度受到赞扬,没有人追究王子做了什么缺德的鬼事才需要道歉。干,世界的逻辑充满荒谬。道歉也有高贵低贱之分。自取其辱的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不用去牵扯别人。
“侵害人那一栏填的是联邦军和联邦政府,不是你。这不是你个人的错,所以不用想那么多。我提的要求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事情还不到时候。”奥德想得清楚。何况卡修能以个人名义来道歉已经难能可贵,另一个直接加害人全无踪影。
轮到卡修沉默。奥德的冷静明理出乎他的意料。原本是打算陪着一起疯,结果被反抽一军。奥德说的是对的,可卡修又不好马上点头赞同。
奥德移开视线,懒懒地将手肘架在旁边的矮桌上,支着头。“如果你觉得你曾经冒犯了我,那我可以告诉你,那没关系。我对联邦军总是很敏感,这是我自己的原因。”卡修抬头看向奥德,奥德正有些出神地盯着前面。一双棕色的眼睛里藏着无限的往事。“雇佣军本来就该受到鄙视,坏事它做了不少,完全不符合联邦的道德和价值观念,被看不起也是理所当然的。”奥德又喃喃说道,“理所当然的……都是活该。”
“话不能这样说。我们都效力于联邦政府,谁也不该受到鄙视。”
奥德默默地仰头靠在背后的枕头上,静静咀嚼卡修严正的安慰。半晌,奥德盯着天花板的眼睛缓缓闭上,末了叹道:“我已经接受了雇佣军的某些观念……我也想成为雇佣军的骄傲。”声音很遥远。梦想很遥远。现实很坚持。一片混乱。
卡修想问:“为什么不加入联邦军?”在喉咙口卡了一会,还是问了。雇佣军每年都有选拔入联邦军的机会。只是听说名额很少。
奥德依旧合着眼睛,过了许久之后迷迷沉沉地说:“我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