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上）》Die

4、第 4 章

　　雇佣军大楼建在科利瓦省东北部的苏迪瓦，与联邦首府利德相隔了半个联邦大陆，倒是联邦军大本营利塔亚姆正在不远不近之处，三者大约成掎角之势。当然，相比之下联邦军更靠近联邦的心脏，而且联邦军在联邦大陆各处均设有分区，派驻军队。而雇佣军只集中在两处营地，第二营区设在负责拱卫首府的联邦军营附近，和苏迪瓦的主营区有专用交通线相连，遥相呼应攻守互援。联邦政府的首要原则很明显，限制雇佣军。联邦政府的首要意图也很明显，牵制联邦军。政治虽然阴狠狡诈无所不用其极，但有时候又很光明磊落顾全大局懂得轻重之分。
　　从历史来看，新联邦政府成立后的两次兵变都来自于联邦军而不是雇佣军。联邦军忠诚护主，军纪严明，雇佣军唯利是图，一盘散沙。但一盘散沙有一盘散沙的好。不玩政治不耍心机，有得赚就全力以赴，没得赚就一哄而散。雇佣军从来就与联邦军合不来。联邦政府禁止双方明斗，但也没想拉近双方关系。傻子才拉近他们关系。雇佣军人员虽要少些，可是灵活应变，素有奇谋异法，在战争中与联邦军斗得不相上下。决定性的一点在于，雇佣军人在宰杀联邦军人的时候一定是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心狠手辣不遗余力，为了抒发私人愤懑，更为了防止在联邦军得势后被彻底清剿。雇佣军相信联邦政府许诺的事后报酬，对联邦军许诺的事后权力从来没有兴趣。何况联邦政府在钱上面从来没有失言。这就够了。垃圾也是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存在即合理。
　　政府在硬件和软件上从来不亏待雇佣军。划出小圈子任雇佣军为所欲为，但圈子绝不可随意扩大。雇佣军受特殊条例保护，不可随意问讯逮捕和监禁。什么都好。除了给不了真正的平等和尊重。利用特质的同时给予鄙视。人类的道德观念从来都与实际行动不符。但没关系，雇佣军没人在乎。其他的联邦民众也不在乎。是否公平是否足够平等尊重这没人在乎。鄙视丑陋的东西是正确的，没人提出“鄙视”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丑陋的。丑陋的人做丑陋的事还自以为非常貌美做得漂亮至极，很正确。
　　奥德走进军绿色的雇佣军大楼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怀念。跟联邦军打交道，跟联邦政府打交道，跟卡修打交道，这令人疲倦。整个雇佣军营区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但空气一向浑浊不堪。数台通风机在无声地运作，空气很清新，但仍是浑浊不堪。浑浊的地方才有自由，污秽的东西才能随意。白只是一种，但生活是彩色的。这很复杂。
　　一路上有人对奥德吹起口哨。奥德本身很低调。但他的身手历来不低调。他的被擒引起了比他想象中更大的风波。这是雇佣军的耻辱。联邦军队突然从天而降堂而皇之地从雇佣军大营逮走实力不俗的奥德，干脆利落。这也是奥德的耻辱。所以他才故意惹来一身伤，愿意做弱者不愿意做懦夫。军人逻辑。
　　“嘿，奥德，你的脸上有肥皂泡！”一个人边走边冲他不怀好意地喊。奥德继续行进，头也不回。“你的裤子找回来了？！奥德！”远远的声音传过来，然后是一阵哄笑。奥德不甩他们。“詹姆斯•奥德，雇佣军美女们授予你‘浴室英雄’称号！”讥讽纷至沓来。奥德走进自己的房间。
　　因为是耻辱，所以要加倍奚落。因为是集体的耻辱，所以更应该由个人来弥补集体的自尊心。雇佣军逻辑。踩到了痛脚就要好好踩使劲踩，踩到对方只剩下一口气时再哈哈大笑放一条生路，然后看着别人恶狠狠地反扑过来，继续因为同一个痛脚被踩在脚下。玩同一个游戏不露疲态。奥德漠然。刚刚泛起的一点怀念心和归属感消失殆尽。
　　房间似乎保持着被带走时的样子，卧室空旷简单，浴室一片狼藉。移动电脑已经不见踪迹，通知说再过几天就会送回来。还不知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这次联邦军动作很大，跟雇佣军高层草草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动手抓人，联邦政府对此也一反常态地支持。性质严重的通敌罪向来是雇佣军的专长。不尊敬长官也不忠实联邦，通敌是刺激又利润丰厚的选择。只是现在没有战事，临阵倒戈比较符合雇佣军作风，和平时期的情报倒卖费神费力对智商要求太高，不划算不划算。哪个蠢瓜会干这种傻事，还害得大家颜面丢尽。查出来非得千刀万剐。雇佣军对此事的普遍定论在奥德的脑海中转过。有时候尽喜欢没事找事，有时候又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雇佣军人简单却扭曲。
　　“奥德回来了吗？”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声音尖尖细细的，飘荡出单薄的胆怯不安。“谁？”奥德看向门口。“是我，吉姆。”干瘦的小人儿看见奥德果真在这里，便“嗖”地钻进了屋，满脸都是笑。吉姆长得很丑，笑起来像满是条纹的胡桃壳，缺汁少味。但看到吉姆纯粹的喜悦，奥德还是勉力扯出了一个笑容回给他。这是这些天来他的第一个笑容。
　　“怎么样怎么样，还好吗还好吗？”吉姆窜到奥德身边，发现新大陆似地抬抬奥德的胳膊，拨拨奥德的大腿。“好得不得了。”奥德被他弄得好笑，“这点伤算什么。”曾经被挑着筋骨塞进银针，也曾被一拳打得肝胆俱碎，狠毒的，暴力的，阴冷绵长的，五雷轰顶的，什么没尝过。联邦军的正规打法又算得了什么。
　　看奥德真的没有大碍，吉姆又转而神秘兮兮地压小声音：“外面传得很厉害。”尖细尖细的轻声细语宛如鬼魅，十分诡异。“传什么？”奥德问道。“传你……”吉姆小小的眼睛不安地盯着奥德的脸色，“通敌。”闻言，奥德只是冷哼一声，没有任何辩解的欲望。不需要辩解。在雇佣军里通敌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只是前车之鉴导致联邦政府一直对雇佣军的此种顽劣本性大加打压，所以也就没有以前那般做得光明正大无所顾忌。不用去一本正经地解释毫不重要的问题。没有必要。甚至会被嘲笑。
　　见奥德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吉姆又拉了拉他的手臂，抬头挤出恳切严肃的表情：“奥德，我相信你，一定不是你做的。你那么有正义感，跟我们都不同，有理想又有抱负……”“等等。”奥德打断了吉姆的每日赞扬，“拜托你停下。”“奥德，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就算是真心话。这些并不能证明我不会通敌。也许就是我做的，凶手就在你面前。”吉姆好似很震惊，他难过的表情让本来就难看的脸更加难看了：“奥德，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脑子秀逗啦？！”吉姆就要跳起脚来。这样自暴自弃的不是奥德。
　　奥德走进浴室，开始清理打落一地的洗浴用品，坏掉的东西全部丢进垃圾桶。吉姆跟在他后面转来转去，一个劲地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不是你不是你……你在骗我你在骗我。”突然，一直自顾自忙碌的奥德回过头来，十分认真地说：“好，就算我在骗你。但雇佣军只有两个电脑高手。我。还有……”奥德的手指直直指向对方，“你。”
　　奥德的手指就像有着千万伏的高压电流。吉姆呆愣了两秒，忽然一蹦老高，尖锐着嗓子大喊大叫：“奥德你在怀疑我！”奥德耸耸肩，转过身继续收拾。吉姆非常着急，在奥德眼前上蹿下跳：“奥德奥德，你居然怀疑我！我这么相信你你居然怀疑我！好吧好吧我值得怀疑，我擅长用电脑又有机会接近你的机子！但不是我不是我，肯定不是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怀疑我……”把吉姆惹急了他就会语无伦次，身体手脚都不受控制似地退化成原始祖先。
　　奥德被吵得不耐烦。他一把抓住吉姆不让他动弹，说了句“事情马上就会水落石出”就要把吉姆丢出去。吉姆突然紧紧拉住奥德的袖子，救命稻草一样：“我看见了。”奥德手一松，吉姆仍然死死拽着奥德：“我看见西雅偷偷用你的电脑。他也是电脑高手。”
　　奥德惊呆了，僵化在当场。西雅，怎么会是西雅。不可能。“你在骗人。”奥德狠狠地瞪着吉姆，怒气飙升。“不，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看见了！所以我才那么确定不是你！”吉姆又高了一个八度。奥德被他震住，说不出话。他不能确定谁真的是看到的那个样子。吉姆不是，西雅也不是。都是假的，假的。
　　吉姆还在不停地说，他急于向奥德澄清：“那天我来找你，你正在洗澡，西雅就在偷偷地用你的电脑。他看见我闯进来就冷冷地瞪我，他很生气，我知道，他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虽然他平时就很冷酷……我吓得赶紧就出去了，这件事我一直都不敢告诉别人，现在也不敢，我怕西雅。”说完，吉姆瑟瑟地垂下头，像个很害怕很委屈的小孩子。
　　奥德沉默着。乱七八糟！妈的，乱七八糟。一帮混蛋。一帮混蛋！
　　“滚出去。”奥德突然说。对着吉姆。“滚！”吉姆吓得不行。奥德虽然不会给人好脸色，但从来不曾这样对他。吉姆停了一会，跑了出去。
　　奥德的心情奇差无比。没有这样差过。他的暴怒和冷静之间很容易转换，但他现在冷静不下来。事件扑朔迷离，一环套着另一环。没有头，没有尾。有的只是欺骗和背叛。吉姆和西雅之间必须选一个。像在做一道陈旧悲哀的逻辑题。在自己最好的朋友们之间选一个。奥德坐在地板上，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