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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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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莱梅刚走,雇佣军就出事了。也没出什么大事,只是那个神秘又秀逗的好事者再次从雇佣军网络侵入了联邦军网络大本营,逛了一圈然后走了。这次逛得比上次还深入,也许顺便带走了点特产,比如说什么什么部署图之类。联邦军网警气得跳墙,居然撒气似地跑到雇佣军网里搅和了一通,弄得西雅也不得安宁,逮到奥德就直向他抱怨。奥德无奈地安慰了他两句,安慰技巧相当于哄小孩的水平,但这用来对付西雅已经足够。
这下大乱了,连一向以严明军纪著称的联邦军也开始沉不住气。后果很严重。这次相当于骚扰的网络入侵行为其实并没有给联邦军机密造成重大损失,它的最大危害在于,轻松挑破了联邦军与雇佣军之间那根脆弱的和平神经。联邦军上次在雇佣军营里的大动作无果而终。不,有果,结果就是把雇佣军得罪了个透。所以这次接着又出了事,联邦军还想来雇佣军里兴风作浪估计是不可能了。雇佣军人空前一致地反对为联邦的调查行动提供任何便利,甚至还出现了力挺入侵者的声音。总之就是,联邦军这回连开展调查都是妄想。
高层进行了紧急会晤,联邦政府也加入了调解工作。一番激烈的争论之后大家不欢而散。雇佣军大老板霍华德上将把桌子拍得嘭嘭响,联邦军的米格将军也正襟危坐严阵以对。两人曾是一同为联邦出生入死的老战友,但代表个人群体不同利益时还是针锋相对当仁不让。霍华德将军统领着雇佣军形形色色的天才怪才人才蠢才,在政府给的偌大空间里占山为王惯了,再加上性格苗子本身就独树一帜,整场协商就没给其他人好脸色看过。最后掷下一句“不准”,霍华德将军拂袖而去。
雇佣军这回可是扬眉吐气了,得意的样子堪比群魔乱舞的场景配乐,军营附近的酒吧生意好得不可开交,雇佣军人人都趁着好心情疯玩了一把。或许这能被称为雇佣军人的集体荣誉感,这一荣誉感从诞生那一刻起唯一的目标就是干掉联邦军的每一个人拔光联邦军的每一棵草,这一荣誉感的表现方式非常丰富,包括赌博、嫖妓、酗酒、干架、飙车、枪战……好吧,说穿了也不丰富,就是雇佣军人惯常做的那么几件事,只是程度更加跋扈而已。跋扈是表达好心情的完美途径。
就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奥德什么也没做。很安静,他无声无息地安静。直到这个无论好坏都能夺人视线的人物变成了一个随时随地都能被人忽略的一缕幽魂,这种转变依旧无人发现和关注。他本身是低调的,自称且自认一直很低调。但现在的情形从未发生过。他没有压低调子,没有压低声音,只是调子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剩下灵魂挂着躯壳在飘荡。这个白过黑过灰过的人现在什么也褪去了,变成透明。没有人叹息,他本身就成了一缕叹息,悠长,飘忽,几不可察。但这种模模糊糊隐隐绰绰,已经是他最大的存在了。
在走廊大声挑衅的两堆人正群情激奋蓄势待发。奥德从旁走过。下楼处的□□细细腻腻婉转千回。奥德两手插在口袋里,平静地站上传送带。大厅里寂寂无声,他目不斜视地走出门口。守卫正和一帮暴力分子围在一起赌得脸红脖子粗,赌盘上放着激光枪、大门钥匙、红灯区通用的三等贵宾卡、狗链子、芯片、交互式美女投影卡片等等。奥德在他们不远处站住了脚,望着广阔的雇佣军草坪呆愣了一会儿,仿佛这种广阔打断了他狭小的思绪,让他恍然间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如果确实有的话。略微顿了顿脚步之后,他继续迈开他的长腿,幽幽荡荡地,好似正朝某一个确定的方向走去。
那地方也许偏僻而不易察觉,但行到面前的时候还是会令人迟一迟步伐。建筑不高,尖顶占去了将近一半,但它仍旧因为中间那个大大的十字架而散发着独特的光芒。这是在雇佣军,糜烂到平淡,平淡到糜烂,于是这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圣洁,格格不入。今天是在传统上本该用来礼拜的礼拜日,也是雇佣军获得短暂休整以迎接下一个充满热血任务的一周的公休日。这两者多么和谐。罪恶之门的一边是罪恶另一边是神光。是的,这里是教堂,地狱门口的教堂。
年轻的奥德仰起头,将头颅高高地仰起,仿佛在景仰。阳光透过教堂外的十字架顶端聚成一道缝隙,强烈地突破雇佣军里厚重的污浊空气,射进来,成为光华的一束灿烂。奥德痴痴地看着那道光,强烈而生机,正是现在的他缺少的东西。看着看着,朝阳也变成余辉,奥德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浓浓的迷惑。朝阳还是余辉,正如是生存还是毁灭。太阳始终光芒万丈但那光亮却产生了千差万别。时间不对,还是地点。朝阳和余辉看起来明明是一样的,角度颜色光的源头,全都一样。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未来。一个即将福泽万物一个即将堕入黑暗,没有未来。但相像不可抹杀。落日依旧那么壮美,犹如清晨幽幽吐出的第一道霞光。为什么。直接坠落不就好了吗,直接毁灭不就好了吗,垂死时的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美丽的样子又是做给谁看呢。奥德微微皱了皱眉。他现在身在早晨,可眼前晃着的全是夕阳。夕阳。如血的夕阳。猩红了双眼。
“当太阳的福光照亮大地/我们在十字架下仰首/主赐予我们琼浆/主赐予我们苦难/我们平静以对/直到被唤入天堂”空灵的歌声飘出来,带着特有的纯净和声。美妙的颂唱轻盈地曼舞着,绕过教堂的十字尖,十字尖上的细光柱,细光柱上的教堂顶,教堂顶上的别致天空。奥德的思绪也缠绕了上去,尾随着那一连串的音符飘来荡去,飘来荡去。伴着神圣。
“不进去吗?”一个声音带着微笑传过来,轻柔体贴,不突兀,不打断,宛如藏在颂词中的音节。但在潜意识中也十分警醒的奥德还是被惊动了,他瞬间亮出杀气,寒意凛凛。直到眼里映出轻倚着门框的年轻男子,他才稍稍舒了口气,走到门口喊了声:“里奥牧师。”也许有着尊敬,又也许没有,但无疑含着少许局促。他仿佛是想要表达出一点什么,比如发自内心的尊敬,比如对刚才失礼反应的歉意,但长久以来的缺乏练习令他不知道该如何恰到好处地表达这些早已生疏的情感。所以他只是喊了一声,轻低温柔,以配合对方温柔的微笑和栗色的柔软头发。
这位牧师很年轻,单看五官或许显出一丝稚气。但由于脸和身体散发出的柔和与神圣,令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着超越年龄甚至超越尘世的安抚气息。这种气息如影随形地伴着他,正如他从来不曾消减的微微笑容。他的声音就像颂歌的一种日常变调,轻轻微微的起伏和挫扬,每一个词的挑选和发音都带着诵念般的清亮美好,不急不缓。“里面还有座位。”他说着,然后转身引领。并没有言语上的明确邀请,可他的声音和举动便是如天生引导者那般透出诱导意味。只剩跟随。
但是说“还有座位”实在是太夸张了,应该说“全是空位”才对。教堂里还装点着不知道哪个世纪的木头长椅,一排又一排,等着永远不会到来的虔拜者。椅间还有下跪时用来枕膝盖的弹簧垫子,同样是不知道浪迹了多少年的遗物,如若不是经常有人擦拭恐怕上面早就布满了灰尘。奥德随着里奥一直走到教台附近,虽然无人布道但是有一些年龄稍大的儿童在练习颂歌。这些儿童大都是旁边红灯区妓女的孩子,有些还被亲生母亲半死不活地养着,有些连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被直接丢在了教堂门口——大概就是奥德刚才站着的地方,十字架下面,阳光从头顶掠过却怎么也碰触不到的角落。牧师把这些孩子一个个收留下来,拿政府的补贴金把他们养大。
“需要我给你讲经吗?”里奥微笑着问道。奥德摇摇头。他在心里说,我对已经数不清年代的陈旧故事没有兴趣。他的视线将周围扫了一圈,里奥便知趣地微微颔首,说道:“那我先去做其它工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都请告诉我,请千万不要犹豫。”奥德略带愧疚地笑了笑,朝他点点头。愧疚是因为不得不暂时拒绝与这位亲切的牧师交流,因为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就算他从早到晚都是一个人度过一整天,但他很难平静。他的脑袋一直在不停地在转啊转啊转啊,却抓不住自己正在想的那个东西。就像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不停地做梦,不停地做梦,累得身心俱疲,可醒来后还是把曾经的追求想愿艰辛情感统统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种疲倦残留着,疲倦的同时还伴随着不知为何而疲倦的深深空虚。
牧师礼貌地躬了躬身体便离开了。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奥德忽然涌起请他留下的冲动。教堂里的那点微弱光亮仿佛就这样被他给带走了,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虚幻世界。空有神灵,空有颂歌,却没有人告诉他说他是被神眷顾的。他急切地想给他死寂的世界刻下点什么温暖的东西,求得的掠夺来的都行。但临到嘴边却又沉默了。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个神圣的空壳里。他怅然若失地看着教台,看着认真地唱着颂歌的孩童们,看着旁边的十字架,圣者耶稣,圣者玛莉亚,圣者穆罕默德,圣者加比,圣者煌……一字排开,状若控诉。宗教大融合之后,圣者们挤到了同一个教堂里依靠捆绑销售来挽救日渐衰弱的宗教信仰。
飘荡在耳边的颂歌正做着救赎,对人心,对这块罪大恶极之地。古老神圣的小教堂、温暖和善的牧师和纯真可爱的儿童,这在雇佣军营里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奇迹。慢慢地,奥德感到心正平静下来,对着彩妆琉璃片镶嵌成的长拱形大窗,大窗下面有告解室,告解室旁边放着教台,教台后面站着颂童,颂童旁边是殉道之后才被奉为神灵的一列圣者们。这样的景象里有着奇妙的和谐与宁静,夕阳与朝霞的问题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蒙蒙的光线从五彩的琉璃窗外透进来,教堂在这朦胧中安静而隐匿。
时间的流逝中,地上慢慢蜿蜒出一长溜的纸花。里奥站在教堂的一角,嫣红嫣红的纸花一个一个从他带着韵律的手指跃动间绽放出来,扎在一条暗黑色的细绳上连成一线。非常美丽。线绳的一头缠在里奥的牧师袍袖子上,这是为不久后的圣者节准备的。奥德不知不觉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有些苍白无力。他突然大声叫喊着,压抑而迸裂:“上帝是光吗?里奥,上帝是光吗?告诉我!告诉我,里奥!”很急切,强烈地期盼着肯定或者是否定。动摇,撕裂,苦恸,等待着被什么给劈开,彻底地毁灭还不够,要被扯开,撕碎,碾过,狠狠地灼烧得灰都不剩,痛到麻木,结束永生。奥德忽然就倒了下去,所有的力量都失去了,不再支撑。里奥连忙跑过去,将他扶起身子,语调却依旧和缓而包容,抑扬悦耳的声音只吐出一个词:“奥德。”奥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曾经有无穷力量的臂膀正虚弱地搭在里奥瘦弱的肩膀上。里奥极其体贴地将他扶坐在长椅上,温柔地目光注视着他,带着微笑。等奥德慢慢平复,里奥将手里精致的纸花放到他手心上,替他合上手掌,轻声说道:“奥德,上帝也是暗。最美丽的希望就在你的手中,你自己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