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上）》Die

10、第 10 章

　　格莱梅走的时候，奥德去送了他。格莱梅拉着奥德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不愿放开。奥德安抚和嘱咐了他几句，再三保证他一定会马上来找他。等格莱梅依依不舍地上了飞行艇，奥德看了他一眼，便干脆地转身离开。干脆得让格莱梅突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讨厌的奥德，下次重逢的时候一定要当面好好地抱怨一番。这样想着，飞行艇启动了。
　　奥德回到军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天当着格莱梅面开猥亵玩笑的人给打了一顿。打得很彻底，很泻火。单纯的报复，单纯的迁怒，单纯的发泄。他不愿私斗的信条在这里消失。因为有了新的期望，所以更加堕落。他被那期望涂黑了，涂得更黑了。
　　这些天拉奇尔来找过奥德。进行了一番谈话。拉奇尔一派在雇佣军里是比较有实力的一支力量，也算是奥德靠得最近的一派。如果每个人都必须被分到派系中，那么奥德最可能被划到拉奇尔手下。虽然他们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只是朋友。一个奥德欣赏的人。
　　拉奇尔个子不算高，身手不算特别强，但是很能服众。手下的一帮兄弟与奥德也都合得来，这很不容易。雇佣军里好人不多，成堆的好人更不多。虽然好人也做了很多坏事，但奥德欣赏他们，喜欢他们，尊重他们，愿意把他们当朋友。真正的朋友，平等的朋友，不是吉姆西雅格莱梅那样的小鬼。纵使平日各自有各自的事情，但关键时刻也是为数不多的可能帮衬一把的人。这很好。
　　所以当拉奇尔开门见山地找奥德谈被捕事件的时候，奥德并不觉得反感。他宁愿把这种探听消息看作朋友间的关心。拉奇尔就是有这种能力，他喜欢语重心长地说话，让人觉得推心置腹。而他说的也大多在情在理，从来不让人感到不悦。拉奇尔就是个讲道理的人。
　　“联邦军那天错抓了一帮人，鹰派羽派花尔的人都有，这下基本上把雇佣军全给得罪光了。”说罢，拉奇尔发出独特的古怪的声音笑了起来，有那么点看好戏的意味在里面，可这并不影响什么，雇佣军人都这样。
　　奥德也只是笑了笑，他不需要开口问，拉奇尔自己会说。果然拉奇尔开始滔滔不绝，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全部说了一遍。正在交换情报的众人被联邦军逮了个正着，可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通敌情报，而是雇佣军各派为了维持派系平衡和掌握各方面消息而相互通气的正当行为。至于地点选得隐秘也只是为了防止其他派系的人探听到什么宝贵消息。这是公开的秘密，雇佣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偏联邦军那帮傻子如临大敌地过来瞎搅和一通，以为雇佣军营是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抓人就抓人的地方。这下梁子结大了。说什么情报错误鬼才信。联邦军那帮畜生肯定是故意的。看样子是想给雇佣军一个下马威，据说米格将军正在甄选继承人准备一手培养，联邦军里正斗得厉害，迈阿迪迫不及待地想拿出个样子看看。不过这样子做得太大了，裂痕不可弥补，米格将军气得深夜从床上爬起来把迈阿迪骂到太阳出来。雇佣军和联邦军的关系微妙，不能打破。这次错全在联邦军，不好收场。
　　前面的铺垫够长。拉奇尔把故事说得绘声绘色，米格将军胡须都瞪起来的样子仿佛他亲眼看到。情报非常细致，拉奇尔全盘托出。听得奥德越来越觉得不妙，拉奇尔想要的东西越多，给的东西就越多。只有遵守雇佣军原则的人才能成为一方首领。闲时聊天是闲时聊天，可现在不是闲时，雇佣军愤怒难平，联邦军争权正酣，联邦政府态度不明。何况这也不是聊天，拉奇尔每说一个消息就会细细观察奥德的反应，眼角脉脉含着近于慈祥的笑意，加上冷酷的审视和狡黠。这不是平时的拉奇尔，他是有目的的。
　　终于，到了关键时刻。拉奇尔说了很久之后停下来，微笑着等奥德作出什么表示。奥德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耐心平静地望着拉奇尔，不说话。拉奇尔到底想知道什么？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没法回答。奥德很无奈。那几天正被格莱梅小子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心中的火焰一点点燃烧起来，另一簇又一点点地熄灭了。人很矛盾。矛盾到遇到突然的事情想不出该怎么灵活地反应。他有些疲于应付。累到极致归为平静。心入死寂。
　　这样的奥德令拉奇尔诧异。奥德是冷酷冷漠，仅就外在表现而言，内心却是火热而迸发力量，情绪其实起伏得比表现出来的要频繁得多。眼前的奥德从外冷到内里，外在的冰层逐渐侵入内部岩浆，将炽热都给慢慢冻结了。瞬间展开迷雾，拉奇尔暂时看不清楚。于是他凑近了奥德，身子亲近地贴着他，压低声音，用一贯语重心长的语气对奥德说：“奥德啊，你投奔帝国可别忘了我们，让我们帮忙也好，你给个照应也好，那毕竟曾是一起的兄弟不是。”
　　简简单单几句话，犹如重磅炸弹剧烈地在奥德心中爆炸。奥德的面具仿佛裂开了，一片一片地就要掉下来。他的眼底急速地闪过一抹至深的哀伤，直到只剩下完全的冷酷。“你也……怀疑我？”很哀痛，轻声地，以致于更哀痛。拉奇尔跟联邦军远远不是一路人，可他同样怀疑他。都在望着他，突然觉得伪装什么的从来都没有必要，相信的人怎样都会相信，不相信的人随意就被看穿。这是在干什么呢？这么难看。很难看。
　　拉奇尔盯着奥德的反应，微微笑了起来。他摇摇头，主导权依然是在他的手中，所以他说话仍是气定神闲：“谈不上怀疑，我是确定。不然谁会挑个这时候跟你表态。”局势很紧张，所有人都睁大眼睛亟待揪出一个替罪羔羊，此时此刻向投敌嫌疑分子说出不清不楚的话只是在糟糕的时间站在了糟糕的一边。万一奥德真的反咬一口去联邦告密，不说拉奇尔实力大损，彻底的检查和各方的敌视是一定免不了的了。但这是个好机会。有混乱的地方就有机会。拉奇尔知道奥德是什么样的人，他相信他对他的判断。领导者要有眼光，对事情，对人。
　　“你确定？”奥德扯出一个比拉奇尔更古怪的笑容，在用表情说你真的了解我吗，带着嘲讽。拉奇尔不在乎他的嘲讽。他回答道：“联邦和帝国的战争已经没有悬念，帝国已经丧失了太阳系大部分空间，谁都能看出来他们在走向衰落。这种时候去投奔帝国的，只有你，奥德，只可能是你。”很简单的理由，因为简单所以笃定。可能这样做，并且能够做到的，雇佣军上下只找到一个奥德。谁会去投奔一个走向没落的国家？就为了那些关于帝国的可笑传说？谁听不出来，那些传说只是新鲜的笑话，那笑话里的逻辑跟联邦国毫不搭界。联邦重物质，帝国重精神，联邦的物质齐全，帝国的精神世界丰富。除了老学究们向往帝国，拿着遥遥太阳系末端传过来的一点故事集视若珍宝，谁会跑去帝国？甚至为了帝国放弃联邦公民的身份？在联邦再低等再不济，那也是联邦公民，受法律保护的，一辈子想饿都饿不死，因为法律不允许。现在不是战争时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大型战争，因为帝国完全不是联邦对手。所以，这人是傻子，犯事的人是傻子。
　　奥德呆呆地望着拉奇尔。这一瞬间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日后他自己回忆起来，大概也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他看着拉奇尔慈祥的脸，现在这脸已经不能称之为慈祥。脸没变，心变了。奥德知道拉奇尔没做错，完完全全的雇佣军逻辑——谁有利跟谁，都有利就都跟。但此时此地这种逻辑他不喜欢，不喜欢，因为事关叛国、罪孽深重。别人可以做但他不可以，或者他可以做但别人不可以怀疑他。总归这在奥德眼里是坏事，坏的，不好的，难以接受。至于拉奇尔说的那些理由奥德没想过，只是听了以后觉得很有道理，真的，非常有道理。奥德向往一个美好的国度，人人平等，物质上精神上都要如此。联邦达到了物质标准帝国达到了精神标准，从精神到物质还指日可待，从物质到精神却是希望渺茫。渺茫，十分渺茫。联邦到了现在的发达地步却也还是这样，充满歧视偏见等级贫富差距和虚伪的平等谎言，实现真正的平等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也许，永远也达不到了啊。
　　奥德精神恍惚，思绪飘啊飘得老远。这不像奥德，完全不在状态。他可以对拉奇尔的指认做出各种反应，不屑地，嘲讽地，沉默地，警惕地，甚至是暴怒地。而不是现在这样，傻傻的，灵魂已然出窍。阅人无数的拉奇尔被奥德搞懵了，因为那段时间的奥德正好被格莱梅搞懵了，本来容量就不大的脑子因为旧事的翻涌而增添了相当大的思考量，理性上，情绪上，混成一锅粥。结果拉奇尔又这么有分量地来插一脚，奥德直接当机。
　　如果人能什么也不用想就好了。当奥德恢复常态，用最寻常的话回复拉奇尔的时候，脑中闪过的是如上字句。他不可能通敌，完全不可能。奥古斯丁有他的家，虽然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那里有他的伙伴，他的朋友，虽然很早就断了联系。联邦肮脏又丑陋，除了物质以外精神一片狼籍，但这是他的祖国。他怎么可能通敌，他怎么能通敌。
　　与拉奇尔的谈话就这么不了了之。双方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奥德的立场是，他，奥德，绝不可能通敌。拉奇尔你错了，大错特错，我奥德不是那样的人。拉奇尔还解释说通敌并不是什么罪无可赦的事情，奥德顺着他的话说，是啊通敌不是坏事但是我奥德不会干，死也不会干。
　　走的时候拉奇尔也没有生气，还微笑着请奥德下次再来一起喝酒，但奥德猜他心里有些不高兴。奥德搞不清楚自己，他很迷惑，迷惑得在思考的时候微微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激烈地反应，有什么大不了的，干什么搞得不欢而散。这么可笑，可笑极了，这么激动是为什么，像个小丑。不是因为滑稽，而是因为丑陋。屁，通敌怎么了，通敌很好，通敌在雇佣军里算得个什么屁事，至于这么在意。拉奇尔从动机到分析到行动都一股脑地正确，该赞赏，干什么要做出这样愚蠢的反应。太不像你，奥德，这不像你。陷入两相矛盾中，奥德转个身又得面对格莱梅。那个曾经的，无垢的，绚烂的另一个自己。没有通敌，没有伪装，没有勾心斗角，一切都是初生的，完美的。令人感到净涤的同时令人无法忍受。要不然就全白，要不然就全黑，要不然就黑白相抵，用极黑支撑极白。格莱梅是最后一个崩溃的力量，被光芒涨破了，只剩下毁灭后的碎片。一片狼藉的，不只是联邦的精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