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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述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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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晕眩的药水气味。
模糊的意识里,我睁开沉重的眼睛,看见一个个发光的白色光点穿梭来去,伴着鼓点一般的脚步声,犹如我灵魂深处的梦魇……比□□的痛苦更让人战栗的,绝望与煎熬。
在研究部见习的那段时间,犹如一个漫长的噩梦一样。述职、报告、同行评议——我始终未能融入他们,成为“同行”的一员。阿文德在私下见我时,从不会穿着这一套白色的制服……
是了,那段时间,唯一能约我“出去”的,只有阿文德而已。
「这并不是我身为朋友的偏袒。」
那时的她,将双手插在衣兜里,漫无目的地与我在阳光下的植物园里漫步。
「团队里的许多人,论能力都不如你……只不过,最终拍板人选的,并不是从事科研的学者。」
「莱茵·克劳德,她所考虑的……资源的分配、选题的功利价值,乃至于,服从性——你实在不必将自己的价值,牵系在她的决定上。」
似乎只有在冬季,才能够看到这样无云的晴天。斑驳的阳光,透过流动的树影洒落在她的额头,遮盖住眼中晦暗的神色。当时,已近着魔的我并未能领会她话语中委婉的深意,反而感到心口愈发地炽热——在我眼里,莱茵·克劳德能把我选进来,必然是认可了我这个人;而我所选中的论题……虽然,不可谓不大胆——倘若是在学校里,必定会被导师毙掉,毕竟,这不一定是我所从事的学科的领域。但正是在看中实用价值的行动署,这种跨学科的研究,才有施展之地……
现在看来,我当时的想法,是何等地幼稚、可笑。
……
“温特莱德小姐。”
一道隔着口罩的、男人的声音,骤然间,如同砸下的铁网,将我拉回了现实。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从针口被挤出来的试剂,抛出一道细长的银线,而后,冰凉地滴洒在我的身上。刺鼻的气味,带着一点点若隐若现的灼痛,在空中弥漫开。
温热的迷雾散去,如同被针尖刺破的泡沫——面前,披着白色制服的金发男人,和手中银针的反光……变得格外地清晰。
我冷笑着,对着面前一遍遍失焦的画面里,这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米塞尔·兰道夫。
「月食」项目的实验专家——虽然在名义上,只是伊安制药实验室的设备检修员。上一次见他,还是在能够接触到阳光的地面上;如今,只剩下这一方狭窄的实验室,冷暗的墙壁,框住我、与他的投影。
“久仰。”
他微笑着,握住了我的手。
我却是麻木地,睁着眼睛,连指尖也无法再动一下——支离破碎的感官里,掌心的温度、和触感,在这样痛苦的空隙弥漫开,竟是那样地恶心……正如几个月前,他朝我快步走来时给人的预感。只是,那个时候,他没能接触到我;而此时此刻,我却是无法、也无力挣脱。
“其实……”
他似是觉得有趣地,歪着头,打量着我冷汗如雨下的脸。不急不忙的话音,将时间也拖得无比地缓慢,愈发地加剧了我恍若没有尽头的痛苦。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想唤您的真名了。”
“克劳德女士给我看过您的照片——您这张脸,一般人很难假扮。”
“其实,我似乎还在其他什么地方见过您……但是,抱歉,我脑海里的记忆太多,已经想不起来了。”
两下清脆的低响。
刺眼的药滴,如同碎玻璃在灯光下向着四处溅开。他好整以暇地,翘起指尖,弹了弹针管。
“比起您的脸,您的才能和努力,才更加令人艳羡——”
头顶,刺目的灯光下,那一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却是毫无敬意地,在针管锐利的反光下忽明、又忽暗,犹如记录着无尽残忍的相框。
他撇过头去,嘲弄地低笑道:
“能够用半年时间,综述行动署六十年来的研究成果,编辑成生科、材料、力学、统计领域的四本书……之前的人,都只会一股脑地传送复制件过来。多亏了您的整理,一下子清晰多了……”
“我诚挚感谢您为我们做出的贡献。”
他专心致志地抬手,欣赏着药剂的颜色,声音轻而细地,朝我低笑了一声。
“您梳理的资料,是滋养我们研究的源泉;理应用来为您发放薪酬的资金,被挪作了我们的经费;就连您本人的身体……”
收住话语的,是一阵彻骨的冰凉。
“也是栽培毒果的、最肥沃的土壤。”
灼热、刺痛的药剂,被推进颈部的血管里,激起天旋地转一般的恶寒。我脸色惨白地,仿佛颅骨都在那一瞬间被打碎。透过早已失声的咽喉,极限的痛苦,几乎是从咬碎的牙关被挤出来。
仿佛被人死死地扼住脖颈,按入了幽深的水缸。隔着那一道猛烈起伏、颤动的水面,无数闪动的光晕,男人的面孔被不断拉扯、扭曲、放大——最终,消失成了一个模糊的、掺杂着纯白与金色的点……
随着最后一点听力的消失……在无法呼吸、记忆的深渊里,我浑身透冷地,看见莱茵·克劳德的背影,悠悠地转过身来……而被她用那一双白色的手套、端在脸前的,是寄托着我所有希冀与心血、最终的报告。
那是我最绝望、也最不愿意回顾的梦魇。
慢慢地,纸张的洁白逐渐褪去,金色发丝的轮廓,一点、一点地,在我的眼前清晰……伴随着唇角那一抹毫无波澜的微笑,被她的指尖轻轻放下的,是我那半年来,所有的煎熬、期待与痛苦。
“希斯因·温特莱德。”
我看着那一叠稿纸被她搁在身侧的桌面上,听不见一点声响。
“你的研究,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的价值。”
……
无数个白天、与深夜,极端的焦虑和痛苦下,被我在脑海里预演过无数次的场景。
仿佛只要提前想象过,在真正面临时,便不至于过分地崩溃。
可是,当这一座落差的悬崖真真切切地来到我的面前……我却又恍惚地,呆滞了许久。说到底,我从心底就无法接受莱茵·克劳德只是将我当作廉价的劳力的事实。
无论我怎么做,我这个「人」,都不可能被她看见——她要的,只是十指间的每一个傀儡,一声不吭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罢了。
或许,当时我最该做的,是放弃我徒劳又无用的、学术上的自负,接受自己一生都只能做资料室管理员的事实——安然度日、混吃等死,有资料来时,便中规中矩地整理;闲暇时,便看些闲书……我会有充足的时间,和朋友,乃至和恋人“出去”。
如果当初,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的话……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吧。至少,不必眼睁睁地看着最重要的那个人忘了我的存在,不必在这样暗不见光的地下,沦为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只是,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如果”……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当时的我,只知道声泪俱下地申辩。
“行动署这数十年来,与吞噬者战斗,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摘除西维莱人作为「怪物」的标签,恢复贸易与外交吗?”
“对抗吞噬者本身,固然重要……但为我国民正名,难道,不是更能从根本上守护住这个国家?克劳德女士,您……”
一遍、又一遍,近乎嘶哑地,比起为西维莱国民……更多是为我的心血、我的痛苦正名。
而在我的面前,那个从来不感到烦闷的女人,只是平静地微笑着——如同瓢泼的雨滴洒进凝重的沼泽,歇斯底里,勾不起一点涟漪。
终于……在我力竭、失声的间隙,她用指背勾过自己的下巴,仿佛漫不经心地提起一件无关的事情似地,慢悠悠地开口:
“之前,比起社会人士,我会更喜欢学生……”
那一双微微闪动的眼睛,端详着我,就像端详着展架上的商品,终于,她似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纯粹、赤诚、不被思维定势框住的灵气——但现在看来,学生也有学生的局限……还是说,我对你期望太高了呢,温特莱德小姐?”
沉默间,一束带着灰尘的阳光,洒进近乎凝滞的空气里,低垂而下的窗帘,被她的指尖缓缓撩开。
她倚在窗边,悠闲而惬意地,欣赏着窗外绿植的摆动。肩头的徽章,闪出一道道锐利的光点,与侧脸柔和的轮廓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低下头去,悄然间,挣扎又痛苦地,已经开始动摇……
比起坚守固有的观点,我更多时候,会无关情绪与立场地,思考对方纯粹的合理性……然后,愈发绝望地发现,就她的视野而言,莱茵·克劳德所做的一切,或许都是对的。
“政治的一切,都无关是非善恶。”
她背对着我,云淡风轻地说道。
“不论起因如何,吞噬者出现在我国境内,都已是无法扭转的定局——在找到彻底控制这个新物种的出路之前,国境,都不可能打开。”
“我们能做的——要么,遵从世界为我们定下的规则,一心一意地对抗吞噬者;要么……调度国内一切可再生的资源,彻底摆脱对外交的依赖……”
那个时候,就着窗外明艳的阳光,面对这样一位高贵、出挑,无论在什么时刻都游刃有余的女人,尚且怀着几分敬佩的我……断然无法想到,她口中的“资源”,竟是人类……还有,吞噬者。
毕竟,几年前,正是这个女人,以一己之力废止了统御这个国家数千年的、禁止堕胎的法律。
「如果一个民族必须靠强制生育才能够延续,就没有存续的意义。」
那时的她,在交相辉映的聚光灯与镜头下,泰然自若地微笑道。
虽然,她表面上的理由,是这样强行降生的孩子会带有天生的缺陷——无论是生理、还是精神的缺陷——以至于损害西维莱民族血统的优越性。
但在背地里,闪光灯照不到的角落,就连对待成为吞噬者的、亡国的「奴隶」——这样上好的实验素材,这个女人都始终未曾批准任何让对方受孕的实验方案。
我以为,对她而言,生命是目的、而非工具这样浅显的道理,一定毋需多言……只是,当时的我还未能领略到,那些已经来到世界的生命,在她的眼里,都只是可以为了崇高的目标而任意驱使的棋子罢了。
“希斯因·温特莱德。”
缓慢卷动的纱帘下,她倚在窗畔,迎着晌午、带着阳光气息的微风,朝我平静地笑道。
“我特别准许你延迟转正日期。下一次,希望你能为我带来不一样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