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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述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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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被莱茵·克劳德轻易弃置的报告,像吸满心血的海绵,几乎耗尽了我半年来,所有的才思与热情。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一筹莫展地面对着资料室里林立的书架、与阳光下飘飞的灰尘,前所未有地感知到……我一直处在的,是一个被所有人遗弃的角落。
终于,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后,我打碎自己所有的尊严、与不甘,借着艾利卡·贝克女士生日的契机,将母亲赠我的首饰包装在礼品盒里,询问是否有什么项目可以有我的一席之地……然而,这位连生日都在实验室里吃简餐的女士,面对我极端忐忑地捧上的礼物,连指尖都不曾沾染一下。
淡淡瞟来的目光下,镜片闪过的一霎反光如同审视的明灯,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被踩碎在地、无地自容。
“研究部,已经很久没有立过新项目了,”她冷淡地,将餐盒一侧的一次性手套,套上自己的双手,沙沙的声响,在我僻静的耳畔格外地清晰,“经费、人力……都是有限的。自从改革后,考核的压力也大。阿文德·西西弗是之前有过类似课题的研究成果,不用指导,便能跟上进度。而你呢?”
镜片青色的偏光下,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明晃晃地扭曲了一瞬。
“我根本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现在的考核标准下,被招进来,”她仿佛根本看不见我似地,只是自言自语般,咀嚼着口中的沙拉,含糊地嗫嚅道,“但反正,考核标准都是克劳德女士定的,你也是被她拍板招进来的……”
那时,天真又迟钝的我,并没能意识到贝克女士话中讥讽的深意……在她眼里,我竟是被莱茵·克劳德塞进研究部里的关系户——无论是利益交换也好,私人关系也罢,又或者,是单纯地对我感兴趣——在行动署里,乃至举国上下,关于这位活跃于新闻与政界,却始终孑然一身的将领,有不少关于她的性倾向的传言……虽然,她本人的情感经历,就像她的衣领和桌面一样干净。但她也并不在意他人打探自己的边界,大多数时候,幽默、亲昵的几句恭维,便能将所有的刺探与追求化解于无形。
而我未能转正的结果……在艾利卡·贝克女士的眼里,只是在我德不配位的客观现实面前,莱茵·克劳德珍惜羽毛的举措罢了。
那段时间,暗淡得犹如毫无出路的、深井里的天空一样。唯一一次,能够短暂地照亮这一片天空的,只有那一道如同慵懒的阳光一般的身影——我原本以为,她再也不会来的。
那是一个接近傍晚的下午,橘红色的晚霞,与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天气,是那样相似。远远地,我便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时隔近一个月,又一次见到她,紊乱的心跳下,万千思绪,像漂浮到水面上的碎片一般……但在这些之下,我第一刻感受到的,是宛如久病复苏的欣喜。
“别误会。”
那天的她,穿着一件松软的栗色外套,领口的绒毛与稍微留长的头发摩擦着,像一只毫无攻击性的幼鸟一样。她撇过头去,避开我的眼睛。
“我只是来找资料的。总不能因为你……连资料室也放弃了。”
“是吗?”我低声道,“我有这么不堪吗?”
回应我的,只有一声轻微的冷笑。
和她从前淡漠而随意的样子,是那样不同。如同一个被摔碎的人偶,将自己粘贴起来,再默不作声地、用背后的裂痕划破我的手。
“虽然,我的确对你感到抱歉……”
我心乱如麻地低下头去:“但也无法做到为了你,违背自己的职责。不过,在我下班的时候,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的我,不会再在大半夜杀回来……”
一声沉闷的轻响。她将一张审批的单据按在桌面上,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我的话语。
「同意提供」
干脆利落的,莱茵·克劳德的字迹。
我沉默着,翻开电脑,核实系统上的电子审批记录——在这张明晃晃的、清晰的白纸面前,我所考虑的一切都只是自作多情而已。
她不发一语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渐渐地,衣服上若隐若现的香气,伴着阳光的温度朝我弥漫开来。
居高临下的角度,隐约地,我感到一阵注视的目光,却又不敢抬头确认她是否真的在看自己……敲字的指尖,也不禁微微发颤。
不知过去了多久,随着卡顿的网页终于展开在我的屏幕上,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可以了,我去拿。”
经过她身侧时,那一具骤然靠近、毫无让路的准备的身体,还是令我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请你到外面等候。”我低声道。
——啪地一声,准备拉上的门扇,却是被她牢牢地攥住了把手。
铁门颤动的阴影,在头顶晃动着。我抬头,撞见眼前,蓦然间无比靠近的距离……就连她脸侧,极其细腻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做什么?”
“你说呢?”
她淡然地眨了眨眼睛,极其自然地答道。
“当然是审批一个无关紧要的文件,然后,趁你去找的时候,窃取我真正想要的资料了。”
“你……”
不等我来得及说什么,一阵不容抗拒的力道,便猛地掐住我的脖颈。
视野在一瞬间暗了下来。她沉默地,将门在身后踢上,骤然地把我拉近自己的唇畔……
毫无准备地,扑面而来的温热。鼻尖被发丝蹭过的一霎那,我蓦地屏住了呼吸……但在这一线的距离,她却是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不是没法接受吗?”
昏暗的光线下,近在咫尺的气息,每一个字,都震得我的嘴唇隐隐地酥痒……那一道若即若离的冷淡目光,竟是令我的身体不可救药地变得愈发地燥热。
“怎么还自己凑上来?”她悠悠地转了转头,低声道,“还是说,你只能接受身体层面的关系?”
不……
我几乎窒息地,随着她扼住我的喉咙、逼近的步伐,一点、一点地往后退让。
不论是哪个层面的关系,我都没办法毫无负担地接受。只是,感情层面的,尚且是我能够控制的范畴……
缺氧的黑雾,一块、一块地,侵占了我的视野。最后的感官,都被挤压得无比地敏锐。当她的嘴唇,轻轻地贴上我的耳后时,一阵过电似的颤抖——近乎失控的闷哼从牙关被挤出来。长期疲劳的透支下,我失去意识,倒在了她的手上。
……
再一次睁开眼时,迷迷糊糊地,我从自己闷热的臂弯里抬起脑袋。沾湿的头发,贴在我的颈畔。
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斜洒而下的阳光,静谧的书架,和身下被揉得微微发皱的稿纸。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不安的梦境。
而当我准备起身……一阵沙沙的异响。领口,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人塞进了一纸信封。
我脸颊滚烫地,解开衣领,将它取了出来。
一卷淡黄色的信纸中央,包裹了少许现金。但在我来得及感到被羞辱之前,舒展隽秀的字迹,便带着微弱的清香展开,让我的心跳也变得轻快了几分。
「我衷心为您恪尽职守的精神感到敬佩。」
她用敬语对我写道。
隔着一行行笔迹,仿佛能够看到那张精致、疏远而冷漠的脸。
「也认为您有能力胜任任何工作。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带任何感情倾向地建议阁下早日另寻他就。」
「当然,如果您有意提起侵犯工人权利的控告的话,请等到莱茵·克劳德在解雇通知上签字时止。」
随信附上的,是什么人的联系方式……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海耶斯·弗朗西斯科女士的电话。
透过天窗的阳光,照在我的背上。沾着汗水的制服下,逐渐渗出了失落、乃至于惶恐的冷意——当时的我,并不愿意接受自己会离开行动署的事实,更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经由她之口被点出来——那平静而克制的劝告,在我的眼里,竟像是令人抵触的诅咒。
如果那时,我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的话……
是了,从我第一次被莱茵·克劳德否定的那一刻起,到无法回头的那一步间,有无数条闪着微光的岔路出现在我的身畔……而我却被那可悲的自证欲望蒙蔽了双眼,一路走到了悬丝的尽头。
我麻木地,看着这一座阴暗的实验室里,模糊、闪烁的灯光——偏偏,我走到了最坏的尽头。
如果……我无力地想着,如果有平行宇宙存在的话,或许,在某几个时空里,我已经获得了自由,还可以与她保持着联络吧?
或许,是约了几次咖啡;或许是一起去别的城市旅行;又或者,是我找到了另外的工作,独自居住,而她在许多时候,可以来我的住处找我……我会在她睡着之后,小心地,向她诉说我的感激、思念和歉意……是了,只要足够自由,我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而当世界狭窄得连自己的灵魂都喘不过气,又如何容得下另一个人?
抱歉。
“很遗憾。”
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的躯壳里,就着耳畔模糊的话音,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仅存的回忆,和无尽的痛苦陪伴着我。
朦胧的视野,犹如雨季的玻璃。万千条错落的水痕,终于,交汇向一个注定的终点。
我看着那一只伸向我身体的手……缓慢地,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视野的最后,那一个披着白色制服的人,在宛如太阳般刺目的灯光下,居高临下地叹息着。
“实验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