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竹与剑

53、资料室-3

　　那一整夜，不可自控的放任后，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悬丝被悄然挑断。
　　而后，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极力维持的平静表面下，我所习惯的一切都随之崩塌得一干二净，无论是秩序、孤独，还是……安全感。
　　最初的后果，只是面对着空荡荡的资料室，发着呆，无所适从地收拾几处散落的资料；紧接着，是彻底的、恍若被抽空的疲惫——昨晚写作的头绪，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乎所有的灵感的枯竭……再然后，无处可躲的焦虑、与惶恐，如同席卷而来的黑雾一般，遮盖了我。
　　我开始蹲在地上、惶恐摄像头所记录下的一切。头顶，那一枚若隐若现的红点，如同射击瞄准的靶心，对准我的脸——我不知道，那一段监控是否真的被删掉了；值班员是否会有备份，是否会随时准备着用来要挟……我是否会被处分，然后，永远地失去转正的机会？
　　如同毫无准备地、迷失在了丛林的迷雾中。不由自主地，我开始想念母亲、开始在一筹莫展的报告前流泪——在这近在咫尺的、危险的关系前，我竟是开始怀念那遥远而令人窒息的安稳……我开始仰望神明——当我对未来失去掌控时，对不可知的敬畏便会从心底浮现；当自我构建的理智崩塌，十几年来、如影随形的烙印，便会如枷锁般束缚住我。
　　我开始感到挥之不去的罪恶，同时，又为这罪恶感而感到羞愧；挣扎间，我稍微如释重负地意识到，这种罪恶感，与我喜欢她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即便不是和女人、而是和男人在这样的地方做这种事，也是罪恶的……从出生以来便从未逾矩过的我，在这承载着无数血淋淋的案卷、至高的国家机密的地方、在我所肩负的职责前——此时此刻，被制服的衣领欲盖弥彰的、罪恶的痕迹，仿佛，滚烫得犹如烈火的炽焰，要将我烧为灰烬。
　　说到底，如果是和男人的话，我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在她的面前，我却将所有的一切都抛之脑后。从她撞上我的那一刻起，孕育着毒果的树梢就已然在这一片圣地发芽。不……那时候，我也没有过多么堕落的恶念，昨晚，是她先吻了我。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那一瞬间，变成我不熟悉、从来都无法想象的样子……犹如覆盖在表面的脆纸，被火焰在顷刻烧焦；魔鬼的一点轻吻，便足以将人拖下地狱。
　　面前，那一行行的文字，犹如被水泡得模糊了一般，随之消散的，还有我所有的才能和抱负。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站在镜子前，强迫性地洗手。却又不敢抬头看向镜子里，被印着刺目的痕迹的脸。
　　昨夜，在那样的月光下，她假扮成我的样子，仿佛要侵占我的躯壳。被我码放得整齐的文件，被一点、一点地打碎，如同我生活的秩序。我依旧不可自控地颤抖着。昨晚失控的战栗，仿佛从来都不曾消退。我不敢再面对她，正如不敢面对被罪恶感浸染的自己。
　　而在这研究毫无进展的、漫长的一天过后，傍晚的余光里，那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走廊的尽头朝我缓缓走近，我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疲惫，和无所适从。
　　……
　　那天的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白衬衫。一束浅色的花，被她握在手上。
　　斜阳的微光，照在她飘动的碎发，在干净的衣领衬托下显得格外地青涩。仿佛昨天夜里游刃有余的，是另一个人。
　　“你来做什么？”
　　我远远地问她道。
　　背后，透窗而入的阳光，照得我的脸侧隐隐地发烫。
　　她低着头，不发一语地，把手中的花束递给我；又在我下意识躲开的瞬间，垂下了眼睛。
　　“来约你出去。”她低声道。
　　一阵带着清香的微风吹来。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她，鼻尖被冻得微红，身上还站着寒风与霜露的气息，也让我原本灼热的身体，稍微安定了少许。
　　我还是转过身去，克制住哽咽、和想要抱她的冲动。
　　“抱歉……我不会跟你出去的。”
　　“是吗。”
　　她的话音低落，却仿佛也没有过分地意外。但很快，那一抹淡然接受的平静，就随着颤动的眉梢，被打碎在了闪动的眼波里。
　　“是这段时间，还是永远？”
　　……这段时间？这段时间过去，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该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耽误她。
　　“永远。”
　　仿佛我与她之间的气息，都被冰冻住。
　　漫长的沉默间，有一刻，我竟是嗅到了极端危险的气息……但下一秒，她眨动着微微发红的眼眶抬眼，又告诉我，一切都只是错觉。
　　“为什么？”
　　她撇过头去。如同将她自己的灵魂，捏在手心里，如花瓣一般掰开、揉碎一样，她状若不在意地望向窗外，一遍遍地问我。
　　“你觉得我太强势了吗？”
　　“不是。”
　　“进展太快了？”
　　“……不是。”
　　“还是说，你只喜欢我昨天晚上的样子？”
　　回头的一瞬间，斜阳的金色，在她的眼角切出玻璃一般的光影，令我的目光也不禁凝滞了一瞬。
　　她迎着我的目光，轻轻地挑了下唇角。
　　“我也不是不可以留长头发。”
　　“不是、都不是。”
　　我暗暗地攥紧了自己的手。仿佛此时，猝然从高处跌落的，是我自己的心脏。
　　“与你都没有关系。只是我……我恐怕，此生此世，都无法接受这种关系。”
　　“什么关系？”她轻笑道，“和女人的关系吗？”
　　“不是……不。”
　　或许怕自己的回答，再一次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我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地，躲避着耳畔那一道灼热的目光。
　　“我不知道。”
　　“不知道？”
　　终于，她似感无力地，向后退了一步；枕在她臂弯的那株水仙花，也暗淡地垂了下去。
　　她倚着墙，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我：“那我们昨天晚上的算什么？”
　　“算……”
　　我哑声道：“算我熬夜过度，脑子不清醒吧。”
　　“原来如此。”
　　她低笑了一声。
　　在我与她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间土崩瓦解，只剩下如坠谷底的沉默。悄然间，我感到自己的胸腔内，心脏竟开始急促而猛烈地跳动——恍若压在上方的巨石被蓦然移开，推开她后，我反而感到强烈的、想要吻她的冲动。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说到底，一切都只是生理的冲动而已……我并不后悔。我所做的一切，对我自己而言，都是正确的。
　　虽然……在她面前，我是犯了多么弥天的一个错误。
　　“早说啊，”她压住自己的眼角，轻笑道，“早说你只是一时兴起。昨天晚上，说得像模像样的，什么「喜欢」什么「波动」……不。”
　　如同将收着支离破碎的瓷片的袋子扎紧似地，她垂着眼帘，骤然收住了喉间的哽咽。
　　再抬头时，已经是另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和你交往不可。”
　　昏暗的光线，落在她已然暗淡的眼湖里，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泪光在轻轻地闪动——如同闪烁的刀尖，在我已经疲惫得接近麻木的身上，留下一道道审判的创痕。
　　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向她道歉。却是把她最后的一线忍耐也猝然挑断。
　　“够了。”
　　打断我的，只有一阵衣角掀起的冷风。
　　转身离去的瞬间，她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刻。似乎，她想对我说许多话——许多尖锐的、炽热的、我没有勇气面对的话。但最后，都在无声间，被她自己默默地消化着。那一双通红的眼睛，犹如暗流涌动的火山深处。
　　末了，留给我的，只有一句轻微的：“好好睡觉吧”。
　　……
　　在她走后，宛如所有漂浮的、乱舞的尘埃，都随着她的衣角被卷走了一样。我竟是睡了一个恍如隔世的好觉。一夜无梦，这段时间缺失的睡眠，仿佛都被一口气地补了回来。
　　而当我拖着酸软、沉重的身体，回到那角落里的工位——后知后觉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带着她的影子。就像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她在的时候，我已习惯如常……
　　闷结心头的泪水，终于在不经意翻开她为我从外面带回来的书时，掉在了书页上。
　　或许，我在情感上也是依恋她的……又或许，只是落差导致的不适应罢了。但二十余年的独处和半年的萍水相逢相比，我总归是更能适应前者——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她，前所未有地，将所有的思绪和精力都凝聚在手头的研究上。
　　痛苦地、专注地，就像是最为虔诚的侍仆，用笔尖剖开自己的内脏，将血肉孕育的珍珠献给高高在上的王——
　　而坐在王座上的莱茵·克劳德，只是轻轻地一抬手，便将我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