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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资料室 ...

  •   呜咽的风声里,无数道杂乱而似曾相识的话音,重叠在我的耳畔,犹如光怪陆离的走马灯。
      「希斯因……」
      「那个新来的?」
      「希斯因·温特莱德。」
      「9772号……」
      灯里闪过的面孔,似一道道无形的闪电,将我头顶的天幕劈得四分五裂。
      据说,在更高维度的世界,“时间”是不存在的——过去、未来、现在,都是并存在同一个坐标里。而在这片摇摇欲坠的天空下,有一瞬间,隔着回忆与现实的缠绕,我似乎窥到了天幕裂开的一隙。
      可是很快,又宛若被狂风卷起的无数碎浪,在地心的引力下,落回原处;耳畔的嗡响,逐渐寂静了下去。慢慢地,我也能勉强看清,脑海中,那一条蜿蜒的、长河的脉络。
      我该,从何处开始讲起呢……
      没有她的回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地平庸而漫长。
      ……
      「希斯因·温特莱德。」
      记忆的最初,是那个名叫莱茵·克劳德的女人,在一片安静、明亮的灯光下,兴致盎然地打量着我的脸。
      与维尔德转述时冷淡的声线不同,莱茵·克劳德本人,总是温声细语地,让人难以提起分毫戒备。那一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交叉着,在我的视线下,将眼睛与嘴唇的画面分隔开;明亮却淡漠的目光下方,是一弯微笑着、带着梨涡的嘴唇。若非早年训练留下的晒伤痕迹,很少会有人将她与统率行动科的将领联系起来。
      「对于你兄弟的死,我没有看到复仇的愿望——我看到的,只有好奇。」
      当时坐在她身侧的,是研究部的布莱恩教授,和艾利卡·贝克主任。他们低着头,翻阅着我的履历,一向麻木无波的眼神,掩盖在镜片的反光之下,看不出任何倾向——如果有任何倾向的话,就是在等候着莱茵·克劳德的敲板吧。
      对于人事的任免,莱茵·克劳德有着横跨整个行动署的话语权,特别是研究部的见习生——在学术水平以外,保密的素养、家庭背景,乃至于民族血统,都处在她的审视之列。而那时候的我,像一张各个角落都中规中矩的标准答卷一样,进入了她的视野。
      当时的我,面对着这一道亲和地微笑着、宛若欣赏的目光,是真正青涩又稚嫩地,从心底感到高兴——倘若我早知道莱茵·克劳德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将我招进行动署的话……
      接下来的记忆,是一段冗长的灰色。我的工位,在资料室书架角落的一张小卡座。干涸的墨水,带着未消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光是整理桌面上散乱无序的资料,便花费了我半天的时间。拉开抽屉时,令人心惊肉跳的虫豸,还向着四处奔窜。
      ——那段时间,比起人类,更多是各种各样的虫豸陪伴着我。虽然与阿文德同时入职,但我与她被安排在不同的小组,很少有机会见面。唯一带教我的艾利卡·贝克女士,实际上,也几乎不与我说话。甚至连称呼,也只是「9772号」。我的工号。
      白天,深夜,台灯的光束、光束下的尘灰,被尘灰围绕着的、成叠的资料……电脑屏幕上、几乎出现重影的数字,总是不停打着喷嚏的鼻尖,这些,便是我全部的日常。
      直到一个闷热的中午,一片清脆的鸣蝉声里,太阳在走廊的瓷砖上照出刺目的光点;我抱着从实验室取出的报告,准备拿回资料室归档。忽然间,一道从拐角处出现的黑影,猝然地撞上了我。
      如同砰地一声,击破一潭死水的石子一般。
      一阵哗哗的微风声,单薄的稿纸,瞬间散落了一地。我狼狈地蹲下身去,准备拾起地上的资料,却是被一阵手心温热的触碰打断。
      毫无准备地,撞上她目光的那一刻,我几乎停住了呼吸。
      清冷与浓烈,交织于她的眉眼间。只是一瞟,便带着锋利的流光,近乎将我的心神夺去……
      她却仿佛已经对这样的目光习以为常,淡淡地,将手中的水杯递给我,专心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文件。
      指尖还带着她手心残留的温度。仲夏闷热的风里,夹杂着从她的浅蓝色衬衫领口、若隐若现的香气。我蹲在一旁,心脏不安地跳动着。明明是被她似有意若无意地撞上,可那一瞬间,我却觉得她的手不应该沾上地面的灰尘……
      流动的光斑,洒落在她温润而细腻的皮肤上。
      意料之外地,她的手上,早已遍布着划痕,还有破皮的擦伤。骨节分明的棱角,与她的脸上,柔和精致的线条,对比是那样分明。
      直到她将收好的纸递回我的手上,我都怅然若失地,未能将目光完全从她的脸上挪开。
      “抱歉,”她侧着头,朝我低声说道,“你是新来的管理员吗?”
      “我……”
      与她说话的时候,我的脸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奇怪,明明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美女的。可能是阳光透过玻璃的照射,又或者,是太久不曾和人说话了吧……
      而那时,思绪接近空白的我,并没有如此真切地意识到,从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已断为截然不同的两段——关于她的一切,都被阳光照得朦胧、透亮;而没有她的每一时、每一刻,都黯然失色。
      “我是研究部的见习生,”我垂下头去,低声道,“暂时先做些综述和数据分析的工作。当然,也兼任资料室的管理员。”
      “是吗?”
      她垂着眼帘。微卷的短发,搭在她的鬓角,透露出不加雕琢的慵懒气息。
      “那你之后会去实验室里吗?”
      “不知道。应该,要看我这段时间的表现吧……毕竟,我的成果创新点太平庸了,目前,也只有这种工作适合我。”
      “我明白了。”
      总是面无表情的她,身上萦绕着浑然天成的冷淡气质;却又自来熟地,向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站起身时,她甚至还动作自然地,摸了一下我的头……
      温热的掌心触碰我头顶的瞬间,我的心跳都慢了一拍;可是,下一秒,她却只是把手抵在自己的眉毛上——若无其事地,比对了一下我们的身高。
      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这个顶着模特一样的脸,却如孩童一般散漫、不拘小节的女人,撞碎了那一段漫长而灰色的记忆。
      倘若我早知道她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接近我的话,恐怕会觉得幻灭,乃至于毛骨悚然吧……那时的我,也隐隐有猜到,她或许是为了获取资料室里的文件而与我接近,但她计划的手段,还要更老道得多——无论是借着表达歉意的由头,给我带咖啡也好;在出外勤的时候,给我买我想看的书也罢,这些,都不过是表面的障眼法。
      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就让她接触应当保密的资料,就连电脑屏幕,也会在她靠近时熄灭。倘若她因为这些就放弃与我来往的话……即便失落,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从小到大,那些受欢迎的学生为了多一个能辅导他们作业、乃至于帮他们作弊的朋友,用各种热络的手段靠近我,我也都习惯了。
      不过,她从来不曾用这些表面的好处勒索过我,只是淡淡地,保持着距离,在桌前徘徊着看我一会,便自然离去——毕竟,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已暗中收集了我的指纹,也比对过我们的身高,知道由她本人来假扮我也不会被监控者识别出异常……与我做“朋友”,只是为了摸清我不在资料室的时间罢了。不过,那时的我,也并没有将注意力过多地放在她的身上。
      ……
      那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距离见习期结束、转正述职,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这半年来,一直在资料室归档、打杂的我,并没有什么接触研究项目的机会。尽管如此,我还是从那汪洋浩瀚的资料中,发现了前人未曾涉足的议题。
      从那一霎火花闪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一刻起,我的浑身血肉,便不住亢奋地燃烧着。如同在孕育着一颗初具棱角的珍珠一样,寝食无味、昼夜不息……想象着它一旦成形,艾利卡·贝克女士或许就会重视我;莱茵·克劳德或许也会把我从这不见天日的资料室里调出去——虽然,我的灵感,就是来源于这日复一日的工作。
      不,都不要紧。哪怕有其他人,将我的灵感与成果夺去,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这项猜想一旦能得到充分的论据证实,或许能够在一夕间扭转我国被长期封锁的命运——迄今为止,无论是对吞噬者的残肢、骨骼的检测结论也好,卷宗所记载的姓名、肖像也罢,从我统计的结果来看,已经足以支撑做出一个初步的推论——西维莱主体民族,在现有记载的吞噬者中的比例,远低于整体人口的构成。
      至于其中原因,是西维莱人从基因上不容易成为吞噬者,还是吞噬者根本就不是从我国起源的——无论哪种,都足以初步推翻联合国长期封锁我国国境的正当性。倘若能够立项、得到重视,倘若能得到人文、社科研究者的支持……大约六十至七十年前,由于吞噬者引发的混乱,现存的历史资料存在显著的断层——只要能揭开蒙尘的真相,不管这项发现,最终署名为谁,都没有关系。
      或许有生之年,我还有机会,去看那渺远无际的海岸……去南部邻邦,看夏季的庄园;去冰雕雪砌的北国——温塞尔、巴沙、安德岛;去传说中,无比神秘、也无尽美丽的东方……
      我想要和她一起。我想象着,在许多风景下的她,会有多么的摄人心魄。
      可是,到头来……
      在我头顶的,也只有这一方被圈禁起来的灰色天空。
      这片兜兜转转、连飞鸟也无法跨过的天空。
      如同迷雾笼罩的沼泽般,我一步也没能踏出去。无论是这个国家、监狱,实验室,还是……注定的命运。
      失焦的视野里,连接着仪器的铁片,冰凉地,一片一片,贴满了我的胸脯,脖颈,和大腿。大大小小、朦胧的白色光点,逐渐地变得清晰。
      这里,是我全部的终点。
      我麻木又无力地,看着穿梭在面前的、穿着如出一辙的白色制服的实验员,和屏幕上机械跳动着的生命体征——马上,它就要剧烈地狂舞起来。我明白,因为我过去,也是握着解剖刀的一员。
      弥漫而来的、消毒酒精的气味。近乎一指粗的铁管,扎进被绑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大臂的动脉,令我的全身剧烈地冷了一瞬——不明、涌动的透明液体,伴着烧灼一般的刺痛、眩晕,和强烈的拒斥感,被一点点地,推入了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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