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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回忆-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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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而漫长的公路上,只剩下两阵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远处,青白的天色,渐渐浮现出一抹落日的昏沉。
不知道,她现在已经到了何处……还在这座城市内吗?还是已乘船离开,抑或是,转身投向了下一个危险的目标?今晚,她又会睡在哪里?会把头发剪掉吗?毕竟,在昨晚吹干的时候,她就已经略显烦躁地薅掉了自己许多头发。
不过多久,漫无边际的黑夜便会将我们吞没——如初遇那晚的树林、与黑夜,同一片黑夜,我的最后一个黑夜……如果能有月亮的话,就好了。
金舜熙静静地,翻阅着格罗里欧给我、给自己留下的两册记事本,似是可惜地叹息了一声。
“你真的不想知道她都写了些什么吗?”
“怎么,”我只是无力地应道,“你还懂温塞尔语吗?”
她朝我微笑着,说了句“当然”。
风平浪静的脸上,一道道斑驳的血迹,昭示着不久前的惊心动魄,可她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事到如今,望着这个一手将我们拆散、送我上死路的女人,我竟已提不起恨的力气。生命的最后一程,送别我的,恰恰是这样的一个人。也恰恰是她那本该招人恨的声音,竟在此时此刻,让我不至于彻底地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国的语言,我基本都被教过。哪怕是已经没落的……只要民族还存在一日,或许哪天,就会东山再起呢?”
不知是说温塞尔,还是她自己的母国。我看着面前这一位满身血污、却泰然自若的女人,悄然间,不情愿地领略到,被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所巧妙隐匿着的、贵族的气息。
“那,你一定懂得兰斯勒的语言吧。”
不出所料地,在听到这个国名的时候,这个女人的神情无比明显地冰冷了下去。
在南部大陆中央,占据着上天馈赠的无尽资源的国度——数千年来,凭借着贸易中心的地位,无论在哪个领域都掌握着绝对的话事权。世界各国的选举、更替,乃至王室的继承者,都与该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它的语言,在哪怕已经封闭了六十余年的西维莱,也是从事研究的敲门砖。数十年前的文献,直至今日也仍然被引用着。
“当然。”金冷笑道,“没齿难忘。”
“那么,你知道「史德莱默」在兰斯勒的语言里……”
“「奴隶」。”
她不假思索地,抢在我之前说了出来。
霎那间,空气都仿佛沉寂了几秒。很快,她又像是没有多么在意地仰起头来,凝望着天边缓慢的流云,轻叹了一声。
“没办法,亡国就是会这样。虽然在不远的将来,西维莱也会变成这样吧……”
宛若一个已经超然世外、无关的看客般,她转过头来,朝我轻笑道:“往好处想,你大概是不会看到了。”
隐隐约约地,从傍晚雾气迷蒙的地平线,浮现出了一栋工厂似的轮廓,在这空不见人的旷野上,显得格外地突兀,又似乎,我曾在何时来过……
蓦然间,我环顾四周,倒吸了一口凉气——
目之所及,原本平平无奇的道路、和天空,忽然都变得无比熟悉。
这里,是伊安制药在郊外的实验室。
再往前走一些,就是城市,虽然……看这幅样子,我是跨不过去了。
身侧,女人脸上平静的微笑,在这阴沉、荒凉的天色下,像暗不见底的深渊一样,是那样令人背后生寒。
“我知道,你的小情人一直都在调查这家企业。”
她垂下眼帘,似感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已经一年多了。大概是因为你,毕竟,你总说自己加入行动署,是为了探究你那倒霉的兄弟是怎么死的……
“即便已经不记得你是谁,她也还在继续着。也多亏你让我收走了记事本——不然,她怕是要自投罗网了。
“可惜了,你们都不曾想过,为什么这家企业被行动署调查了那么多次,也还是没有结果,”她嘲弄地低笑道,“毕竟,那个暗不见光的计划,最终的责任者——就是第一行动科统领,莱茵·克劳德本人。”
似乎,心脏都已经停止了跳动。
冰冷、沉闷至极的缄默中,天边,那一栋轮廓模糊的白色建筑,宛如巨大的月亮,无言地凝视着,旷野上无比渺小的我们。
肆意吹拂的冷风下,那一道低沉的话音,如同毫无波澜的死水般,令我的浑身上下,彻底地冷了下去。
“欢迎来看「月食」。”
她微笑地,背对着那一轮“月亮”,波澜不惊地说道。
远处的天光,照在她的下颌上,那样地锋利,而淡漠。
“用死刑犯、无国籍人和吞噬者的血肉铸造的——药物研制计划。”
“嗯,名义上是这样的……但实际上,是否还会有一些好奇心过剩的倒霉蛋,比如,令兄,还有,三个月前的你?”
“倘若能够研究出将人类变成吞噬者的药物——或许,通过「全员免疫」,吞噬的杀戮就再也不会发生了呢?”
“虽然事实上,这种药的造价必然会很昂贵,也会出现一些新的问题……权贵手握力量,穷人沦为饵料。但负责人显然也不在意这些。至于经济嘛——吞噬者导致的人口减少、自然会解燃眉之急。毕竟到时候,一个人能做好几个人的工作呢。或许,这也是生命所必经的,「进化」的代价吧。”
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我或许已变得惨白的脸,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声。
冥冥中,仿佛有一张巨大、无形的天幕,从我的头顶覆压而来。
“这,就是「真相」——你一直追寻着的,关于你的旧雇主、前雇主,你的国家——一切的真相。”
……
仿佛已经在这片无边的荒野上,徒劳地跑了太久。我万念俱灰地,看着一点点暗下去的天边、那一座近在咫尺的坟墓,听着金的声音若即若离地,如同安魂的终曲一般,将那个人最后留下的话语,带到我的耳侧。
刺痛的泪水,一道、一道,刺激着脸上的伤口……但比起胸腔里、接近窒息的钝痛,似乎已经是微不足道。
「如果你已经不记得自己写下这个本子的场景。你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人为抹去了。」
当时的她,蘸着自己尚且饱满的情感、与回忆,对或已苍白的自己写道。
在她眼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的名字、家庭、从小就读的学校;还有许许多多张、她偷偷记录的照片……一点、一滴,小心翼翼地,像拣拾破碎的报纸,拼凑出我这个人。
「她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也很笨,对自己很差。」
「她好像没什么真正感兴趣的东西。只是,喜欢学很多新的东西。不要用千篇一律的生活困住她,也不要一味地照顾她。」
「要给她买很多书看。各个领域的书。不过,不要期待她能记住什么。」
「她喜欢猫多过狗,不许对她太殷勤了。」
「不要给她化妆、穿裙子,除非在床上。」
金忍俊不禁地轻笑了一声,却是在不经意间,有两滴泪水掉落下来。她仓促地抬手,将泪水掩盖在指尖的阴影下。
「她很喜欢你——虽然总是在推开你。必须把全部、全部的喜欢告诉她,才有可能朝你迈出一步。」
「你也很喜欢她……无需赘述,因为见面时,一定能感受得到。」
「如果读到这里,还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记住,每月的一日、十一日、廿一日,去这里等她……」
随信附上的,是我家的地址。
平淡地,宛如锋利刀尖的最后一撇。把我心里的最后一块血肉,猝然挖空,只留下空荡荡的一片。冷风灌进缺口,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金舜熙怅然地叹息了一声,翻出她留给我的那本册子,停滞了一下,似乎在默默消化着……哽咽的本能。
她也知,无论是我,还是格罗里欧,都再也不会出现在约定的那个地方了。前仇旧怨,似乎都已在这一刻、这一片摇摇欲坠的天空下,化作虚无。
……
「如果看到这个本子的时候,你已经并非独身状态,那么请不要再读下去……这不过是一个随机发放的恶作剧罢了。」
在那道压抑的声音里,曾经的她留给我的,极尽小心、克制的语句,令我的心愈发猛烈地刺痛了一下。
「如果你还是独身状态……那么,请相信,接下来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一字、一句,犹如被试探着放下的闸门,骤然放开了一般。灌进我耳中的,是汹涌、真挚得令人发痛的想念、惶恐,与……爱意。
她无比细腻地记录着,与我少得可怜的那几次见面里,每一分、每一秒的画面。每一次,我都以为是与她的最后一面……而在她的视角里,未来却很长、很长——也戛然而止。直到真正的最后一面,我们都来不及记录,她也来不及记住。
「这么说或许有些过分。但是,第一次在救护车上,看着你忍痛不出声的模样……还有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的心跳得好快。」
「在此之前,有许多人猜测我的取向。但我自己到那一刻才真正确信。」
「你在昏迷的时候,会喊母亲。我知道,你和她的关系并不好。我从来没喊过母亲,也不会有昏迷的时候。」
「我知道你对感情很慎重,我也无法断言,自己是否是一时兴起,像我母亲那样。我见过她的前女友哭得要死要活的样子,我无法接受看着你哭成那副模样。但你只对我留下一枚戴在大拇指上的戒指,就再不期待任何联系,我还是感到失落。」
万幸……此时此刻,她不会再看见我的脸。已经被泪水、与血……虽然还有她自己留下的指印,弄得面目全非的脸。
「说到底,我还是不止一次地让你哭了……或许在我看不见的时候,还有无数次吧。」
「抱歉,一直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地缠着你。如果不是我擅自的决定,你就不用遭遇许多事情了吧?但也可能,你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消失,连回忆也留不下。我不知道。」
「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怎么才能绝对地不失去你。哪怕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也不能告诉你将来的计划……我怕自己做不到,毕竟,对于敌人,我们一无所知。」
「抱歉,你在读到这些的时候,我大概又一次弄丢了你……」
「如果读到这里,你还愿意来见我的话——每月的一日、十一日、廿一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家的附近。」
「只要你一回来,就能够看到你的地方。我就在那里等你。」
恍惚间,如同有无声的惊雷,伴着闪电,将沉暗的天空击碎——眼前的一切、整个世界,都随着这最后的一句希冀而土崩瓦解。
只留下撕心裂肺一般的、极致的痛苦……此刻,我竟是恨不能立即死去。那些□□上的酷刑,都从来没让我如此痛苦过。仿佛有一块无形的巨石,从头顶,将我压扁,压得我一点也透不过气。
当那个女人叹息着抱住我时,我竟是没有丝毫回避的气力,而是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了出来。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狂风骤雨中揉碎。
——可是,即便是这样放声大哭,也无济于事。无可名状,剜心挖骨,退无可退。在这个女人用酷刑折磨我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哀求过一声一句,可是……
近乎麻木的指尖,用力地,扣进她肩膀的肉里。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仿佛已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我受不了了。真的。”
“为什么只有我、记得她。我再也……”
“不。”
恍若在极度痛苦之下,将最为珍贵而滚烫的东西、掷下了悬崖。我如梦初醒地,猛地将金推开,恍惚地往后踉跄了两步。
“不要消除我的记忆。”
我浑身发冷地,望着我面前的女人。犹如恐惧着自我毁灭一般地、恐惧着她。可她却只是平静地沉默着,宛如风雨飘摇、晦暗的海面上,不为所动的石杆。
一片朦胧、晃动的视野里,我头痛如刀割地,瞥见她的脸上瞬息万变的……嘲弄、麻木,抑或是同情?
过了许久,她终于开口,怅然地叹息了一声。
“我不会消除你关于她的记忆的。”
无比冷静、不可动摇,而残忍的话音,环绕在我模糊、发热的耳畔。
“即便消除了,也会在你死前放出来。毕竟,要「继承者」能够看见你所有的记忆,这是克劳德女士的指示。”
“很遗憾,那个人大概要看见你们亲密的画面了。你一定不想这样的。”
这个女人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会我的神情,又无奈地轻笑道:“不管怎样,比起她是吞噬者这个信息来说,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仿佛浑身血液,都被猛烈地翻搅、分离,掀起了一阵剧痛。天旋地转后,我濒临窒息地感受着,那个女人死死地掐住我的下颚,而我在她的手中——充斥着血液、与硝烟气息的手中,几乎失去知觉地干呕了一声。
滚烫的泪水,近乎生理性地淌落了下来。
“对不住了,”她低声道,“保证你不要自杀,也是我的任务。”
我绝望地抬眼,看着天边、风雨欲来的浓云……伴随着一阵头疼欲裂的剧痛,无数凌乱、闪烁的画面,如同要将我撑裂一般,汹涌地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