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雷峰塔倒 ...


  •   谢十七这些年回过几次杭州,奈何每次都是匆匆来去,谢家老宅出清波门去西湖,走路不过十来分钟,她竟都没去游赏一回。今朝还是由妹妹、妹夫做东,请客在楼外楼。

      姐妹俩从东四条巷出来,往清波门外走,来到一处埠头前,上了一艘摇橹船。

      船儿晃晃悠悠,谢十七上船还没站稳,惜予搀住她的手臂,就听她兴冲冲指向南边,脸朝向她,问:“那就是雷峰塔吧?”

      惜予随她望了一眼,说:“是啊。”

      “多年前是不是坍过一趟?”

      惜予记得有这回事,却说不出具体年份,那时她尚小,老船夫却印象深刻,对十七说:“已经十四年啦。”

      谢十七点头道:“差不多。我记得那时刚到广州没多久,还是从一个老乡那边听到这则新闻。那老乡还说了,雷峰塔倒,白蛇娘娘出世,天地要翻个个儿。其实那个时候,天下早就乱了,干一座塔什么事呢?”

      塔倒即预示天下翻覆,论调总逃不出天人感应、谶纬神学那一套,新时代年轻人们是不大相信的,可老人家总说宁可信其有,不得妄议那些没有存在实体的天龙八部。

      船夫摇着橹,船儿缓缓离开埠头,随着周边景象倒退,雷峰塔也渐渐渺远。十七想着离饭点上还有一会工夫,教船夫先不往孤山停靠。

      —·—

      上了岸,断桥白堤在眼前。

      惜予略一抬头,耀眼的六棱状光斑霎时投落而下,刺得眼睛生疼,她忙低下头,抬手挡住额际,但眼前已然跳跃着几块泛黑的光点。这就是杭州的七月艳阳天,一点都不人间天堂。

      谢十七撑起伞,挽着惜予往断桥走去。她环顾四周,问道:“听说王家住在这附近? ”

      惜予为她简单指了指王公馆的方向,那处座落于钱塘门外、绿柳丛中的建筑群,地段绝佳,举目远眺,可将西湖、断桥、宝石山、保俶塔尽收眼底。

      王先生真正慧眼远识。民初杭州城里有传闻,市政府要将西湖南岸一线的旧城墙拆除来造汽车路,他即觅得钱塘门之外西湖沿岸的土地,趁机购入,做了王家搬迁的公馆新址。

      后来市政府果然拆老城墙修新路,这一带的地价从此一路看好,甚得达官显贵青眼,沿岸建起大大小小新奇的中式别院、西洋楼房,延伸出去,附近的马路、埠头、绿化建设质量也跟了上来,古钱塘门外一片黄泥滩涂就这样渐渐摆脱了蛮荒、原始、自然。

      直到去年年底,王先生带着王太太迁去重庆,公馆已空无一人,托朋友代为打理。日本兵进了城,在那一片挨家挨户扫荡收刮,弄得狼藉不堪。

      和平年景,自然是“西湖歌舞几时休”,一旦战火纷攘,从前蒙古人、女真人骑着马,四条蹄子如风靡草,南宋灭了、大明也灭了。日本的飞机大炮都是钢板铁甲做的,神行千里、无坚不摧,可不比满蒙骑兵厉害多了。那些豪宅的主人,多数跟着政府撤往后方,继续过着“某城歌舞几时休”的奢靡生活。

      —·—

      谢家姐妹抵达楼外楼时,王遗时正站在大门背后的阴凉里,翘首以待。一见姐妹俩,他一脚跨进太阳底下来迎。

      谢十七趁他还没靠近,问惜予:“他日常就这般殷勤,还是特意装给我看的?”

      惜予哭笑不得地推了推她的胳膊,王遗时迎上来,问道:“怎么才来?”他对谢十七点了点头,颇为恭敬,“十七姐。”

      谢十七望了一眼他身后,未见厉经韬,心下顿时拱起一团火。

      王遗时眼尖,替厉经韬寻了个借口,“姐夫在楼上点菜呢。”

      谢十七收起伞跨过门槛,拆穿他,“你请客,有他什么事?”

      王遗时大方答道:“姐夫头一次来杭州,主随客便嘛。”谢十七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上楼梯,谢十七跟在小夫妻后面,听见王遗时低声问惜予:“你脸怎么这样红?晒得?疼不疼?”

      惜予摇头说不疼。王遗时又叮咛她,往后出门记得戴帽子打伞。

      他们俩腻腻歪歪,谢十七在后面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教惜予听见,伸手拧了一把王遗时。王遗时不明所以,得到一个叫他闭嘴的眼神。夫人命令,他无不从的,乖乖带起路来。

      —·—

      进了雅间,厉经韬仍旧坐在窗边,王遗时咳了两声,他才不冷不热地对谢十七说:“来了。”谢十七勉强应了一声。

      王遗时走到门外,对身着藕荷色衫裤的女侍应说:“上菜吧。”再转头一看,惜予竟然坐到了谢十七和厉经韬中间,眉目间流露出淡淡的无奈,看来是被他俩当成了隔档。

      王遗时只好在惜予对面坐下,暗中叹道:这顿饭哪怕是瑶池盛宴,恐怕也没一个人吃得出滋味吧。

      菜一道接一道呈上,等凉菜上齐,厉经韬和谢十七都不肯看彼此一眼,惜予也不说劝劝,王遗时妇唱夫随,气氛一时间跌穿零点,与户外三伏天形成鲜明反差。

      头顶电扇呼啦啦转,王遗时搛起一截盐水毛豆,用牙齿挤出壳里的豆子,心想: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夫人,你快说句话啊!

      他以征求的目光看向对面,结果惜予正吃着碗里一段凉拌茄子呢,头都不抬一下。遗时又好笑又无奈,只好又搛了一截毛豆,接着品尝。没办法,谁让那是离他最近的一道菜呢!

      惜予何尝不忐忑,但十七姐来的路上交代了,免开尊口,这场戏他们夫妻自己唱。

      厉经韬是唯一没动筷的人,他正视十七,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自己回去看看,不会带瑆舟,你放心好了。”

      惜予和王遗时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筷子,前者看向谢十七,后者看向厉经韬。

      这时候,侍应生敲了敲门,端上来一盘松鼠桂鱼。

      谢十七拿走惜予的瓷碗,搛起一块月牙肉,再挑一块淋着汁水的背脊肉。把碗放回惜予面前之后,她向对面的厉经韬伸出了手。

      厉经韬目不转睛盯着她,不见动作。

      还是遗时眼明手快,立刻拿起厉经韬的碗,呈给十七。

      谢十七面无表情,把鱼眼珠子挑出来放进碗里,又搛走一大块背脊骨上的嫩肉,端碗的手刚往厉经韬方向一送,他即像子弹一样弹起来,双手接过了碗。

      谢十七神色这才稍有回暖,坐下后,扭脸对王遗时说:“咱俩就吃点边角料吧。”

      王遗时自然连声称好,十七指了指惜予,“她欢喜吃鱼脸颊后面那一块月牙肉。”

      惜予的喜憎,王遗时门清,何须十七指点呢?但他呵呵陪笑,眼角余光却飘向厉经韬,谢十七的示好也让他面色柔和不少,两人不像一见面时那么僵了。

      王遗时确定时机已到,开始砌台阶,“那姐夫定然是欢喜吃鱼眼睛吧。姐夫,你简直就是十七姐的眼珠子、心头肉嘛。我好嫉妒。”

      这话说得谄媚,但夫妻两个都很是受用,连惜予都暗暗惊叹,老王的捧场水平不说多高,胜在豁得出去,极尽各种肉麻之词,还能说得理直气壮、毫不羞涩。

      吃过谢十七的鱼眼珠,厉经韬搁下筷子,以商议的语气开口道:“五哥的身后事已处理得差不多,过几日,你带着瑆舟,先跟大伯伯家去上海待一阵子,等我从乐清回来,与你们会合。”

      “做什么去上海,”谢十七不解,“你且去,我自己带瑆舟回武汉,也没什么不妥的。”

      惜予从旁劝道:“姐夫考虑得周全,现在外面到处打仗,你带小瑆走,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王遗时连忙附和,“是啊。况且你们姐妹俩难得相聚,何必趁此机会多相处一阵子呢?”

      谢十七被他们仨说动了,柔声叮嘱厉经韬,“那你千万快去快回。”

      厉经韬连连点头答应后,向王遗时和惜予投去感谢的眼神。

      在楼外楼用过中饭,又点了一壶龙井,两对夫妻围着圆桌,谈一些内外时局、家长里短,聊得兴起忘了时间。再起身,时辰已近下午四点半,但外间日头依旧晒得厉害。

      王遗时冲在前头出了店门,他一直惦记着来时路边见到的莲蓬摊呢。

      好在摊头还没收,只是换了个位置。不远处树阴下,坐着一个蓝衫黑裤的老婆婆,就地摆着两只竹篾,上头堆满了新鲜嫩绿的莲蓬。

      他回头喊惜予,谢十七对惜予摆摆手,“热死了,你去吧。我们就在这等。”

      王遗时蹲在摊头前,边挑着莲蓬,边和站在旁边的惜予感慨,“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适合做和事佬,脸皮太薄了。”

      谁说不是呢?惜予甚为赞同,“也就是为了十七姐姐,我才豁出去的。我半天都想不出该从何劝起,说轻了不痛不痒,说重了就成了横加指点。好在有你。”

      听她庆幸的语气,遗时回忆起刚才饭桌上她埋头吃菜的模样,不禁失笑,“我又何尝不是如坐针毡?眼睁睁看着那一整盘凉拌茄子都教你吃了,我刚才真是想问你,不咸吗?”

      “哪还吃得出味道来啊?我尴尬得想钻地缝。”

      回想起刚才不争气的模样,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吃吃笑起来。

      —·—

      不远处楼外楼的屋檐下,谢十七和厉经韬并肩站在一起,看着树荫下买莲蓬的小俩口,惜予时不时伸手捅一下蹲着的王遗时,王遗时也不躲,还伸手想把她拽下来,两人挤在摊头前,你黏着我,我靠着你,一双背影亲昵得很。

      十七不动声色瞥了眼身边的丈夫,他们两个虽说是真正的自由恋爱,却鲜少有这样说说笑笑的亲密互动,许是因为年龄的差距,又或许是厉经韬对她始终是敬多于爱,使他避免去做任何会唐突她的举动,也使他更愿意包容退让。

      就像今天饭局上,厉经韬毫不挣扎地就妥协了……不,怎么可能毫不挣扎?

      正是因为爱她,他才愿意妥协。

      “小厉。”谢十七坦然看向厉经韬,他也正看着她,“孝子和我的丈夫,只能做一个。难为你了。”

      一阵绵长暖风从湖面荡来,吹到了楼外楼檐下。厉经韬松了一口气,笑道:“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难为,不也就这么过来了吗?你被人取笑老牛吃嫩草,老公吃软饭的时候,我也替你觉……”

      十七打断了他的插科打诨,“小厉,是他们不懂你的好。”

      厉经韬也随她一道望向树下,王遗时正在结帐,惜予捧着莲蓬在旁边。若换作他们家,两个人的角色要倒一倒。为此,不论是他,还是憬予,都饱受世俗议论,他太窝囊,她太强势;他不像个男人,她不像个女人……

      厉经韬有感而发,“你懂我就够了。旁的人,我又不同他们过日子。”

      一阵柔软滑腻钻进他的手中,十七纤细的手指牢牢抓住了他。

      “答应我,要快些回来。”

      厉经韬回握住她,淡淡答道:“好。”

      王遗时买好了莲蓬往回走,见状调侃道:“姐夫笑这么开心呐,看来和阿姐彻底和好了?”正说着,他就被惜予拍了一下,怨道:“就你话多。”

      十七松开厉经韬的手,挽来惜予,惜予把怀里几束莲蓬交给王遗时。十七问她:“还想逛一会吗?”

      惜予摇摇头,说答应了妈妈要回家吃晚饭。

      十七摸摸肚子,对她叹道:“你还吃得下呀!一下午的茶水都把我灌饱了。”

      厉经韬打趣她:“吃茶聊天,重在聊,就你实在,埋头吃茶。我们仨加起来都没你续得多。你不饿,我们可有点饿了。”

      四人笑闹过后,便叫了一条船回清波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雷峰塔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