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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瑞士机械腕表 ...


  •   过不到两天,厉经韬辞别十七母子与谢家众人,独自往南,向乐清而去。清早启程,趁着风里还没有灌满热气,谢十七与惜予、遗时三个人送他到老宅大门外。

      与妻子道完别,厉经韬干脆地转身朝着小巷外走去,十七抱着膀子伫在门外,目光跟着他越望越长。

      没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隆重的相送,厉经韬的背影很快不见了,十七打了个哈欠,“好困,我要睡个回笼觉。”

      “不如吃过早饭再睡?“惜予问。

      但她坚持,别过惜予独自回房去了。

      惜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王遗时推了推她肩膀,惜予扭头向他看来,眼中忧心忡忡。

      王遗时问:“你还好吗?”

      惜予说:“她化了妆。”

      “嗯?她化妆了?”王遗时压根没发现,“那又怎么样呢?”

      能怎么样?反常呗。

      十七姐不拘小节,在家都以素颜示人,今天却一早涂了腮粉和口红,既然送走姐夫以后还要睡下,她何必多此一举?惜予觉得其中必有隐情,决心等十七姐睡醒,再找她问个清楚。

      —·—

      谢十七一直睡到中午,才悠悠转醒。

      打开房门,廊下的美人靠上坐着个小丫鬟,正低头缝补一条裤子,听见声响,将活计放回身边五颜六色的针线叵罗上,起身道:“十七小姐,我去把饭端来。”

      十七撑着门框,叫停了她,“别忙了,我自己去。”她早上的妆已经洗掉,脸色灰黄,双唇泛着死白,仿佛刚从一场病苦中挣扎起来。

      十七脚迈出房门,身子一软,直愣愣往地上栽,好在小丫鬟飞步上前顶住了她。

      十七堪堪站稳,想了想,说:“麻烦你,还是给我端过来吧。”

      小丫鬟哪敢撒手,扶她回了房,待她在罗汉床上躺好,才飞奔去找太太小姐。

      这架光秃秃的鸡翅木三屏式罗汉床对十七而言,实在算不上舒适。这两年她过于瘦,身高将近一米七,体重才百斤,斜坐在罗汉床里,半边身子靠在床几边缘,硌得肋骨生疼,但她浑身发软,没有力气挪动,便只好侧了侧身缓解疼痛,闭目养神。

      数不清第几次侧身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轻盈的脚步踏进来,十七直起颈子,目光懒懒地探向门口。

      惜予提着鸡翅木食盒走到罗汉床前,发现十七躺得不舒服,把食盒往几上一放,在房中扫视一圈,到拔步床边抓来一只枕头,用手拍拍松,扶着十七的颈背,将枕头塞入她身下。

      “还硌吗?”

      十七满足地摇了摇头。

      惜予掀开食盒,依次端出一碟清蒸茄子,一碟糟门腔,一碗紫米饭,一只白瓷汤盅。十七打开汤盅盖子,一股清嫩的鸡汤香气飘了过来,搭配黄芪、枸杞、红枣炖的乌骨鸡,骨头悉数剔除后才端来给她。

      十七从来是照顾者的角色,眼下被惜予无微不至地关心,感动之余也有些不习惯。

      惜予此时还在气她逞强,任十七怎么引她说话,都不搭腔,默默地把筷子、调羹(汤勺)摆到十七面前。

      十七碰了一鼻子灰,只好乖乖吃饭。热汤下肚,她的脸颊渐渐浮现些微血色。

      等吃得差不多,惜予又原样收回食盒,喊小丫鬟带下去。两人独处,惜予才开口问:“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们?”

      十七说:“没想瞒。这一摊子事要处理,我那点事不值当拿出来说。”话闸既开,十七便将实情娓娓道来。

      就在一个月前,她经历了一次流产。

      那时正是五哥弥留病榻之际,厉经韬处理完手头生意,星夜兼程从广州启程往武汉赶,家中老的老,小的小,五嫂身体又不硬朗,里外事务一挑子统统落在了十七肩上,忙得她全然疏忽了自己。

      某天在医院陪护五哥时,她突然腹痛,发现见了红,急唤了护士带自己去就诊,意外得知已经怀孕三个月。

      “医生告诉我,已经出现流产迹象,如果还想要这个孩子,必须立即卧床静养。”

      十七考虑到之后相当一段日子,家里家外无不是需要操持的地方,当机立断,约了流产手术。术后当天,她就又回到了五哥的病床前继续守候。

      还是五哥看她脸色不对,再三逼问,十七只好告诉他实情。否则,她谁也不打算透露。

      惜予难以置信地看着十七,听她轻描淡写,“五哥当时的眼神和你一模一样。小妹,但凡当时还别的选择,我绝不会下那个决定。”

      惜予也认同,换作是她,当时也没更好的办法了。

      后面发生的事不必多言,五哥病逝,操办丧礼,安抚父母寡嫂,应对远亲近朋……她哪来时间休养?更别谈,丧礼结束后,她还一路奉骨还乡,期间因为瑆舟和婆家的事情与丈夫争吵。到杭州之后,气血两亏,便又见了红。

      她支撑到厉经韬动身这天,整个人已趋强弩之末。

      惜予不等听完,已是满眼心疼,见她还笑嘻嘻,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恨不得骂她个幡然醒悟,使其往后再不敢凡事盲目逞强,又忍不住抱上去,为她那样辛苦痛哭一场。

      惜予咽下一番苦涩,对十七说:“我离你太远。”

      十七解释道,“对,我想过要找你的,可武汉离上海那么远,你还有自己的家庭,对不对?”

      惜予心知肚明,十七姐在哄她。

      假使一切重来过,十七也不会向任何人求助,她的人格早已被生活锤炼成了一张孤帆,面对再凶恶的风浪也无所畏惧,长风破浪,直济沧海。

      “等一下我去和姆妈讲,教她把大夫请家来给你瞧瞧。这阵子你好好养着吧。瑆舟就交给我们来带。”

      “交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十七无精打采半垂眼眸道,“吃饱了就犯困。”

      “扶你去床上睡吧。”惜予起身,端着十七的胳膊肘,看她蹬上拖鞋,扶着她到拔步床前,等她卧下才退出房间。

      —·—

      谢太太既知十七病情,亲自出马摁着她,老实卧床休养了数日。后经大夫检查,确认她身体已无大碍,大家才收拾了行囊,准备搭火车回上海。

      启程之日,携老扶幼地赶到了杭州城站,却见门前洋洋洒洒排起了长龙,一眼望不到头。王遗时和恩挺叔去前面打探了一番,回来说是日本兵把着进站的闸口,正挨个检查乘客。

      排在谢家人前头的几伙人回过头来,“你们不知道呐?听说逃了几个地下党,日本人满城搜查呢。”

      有人问:“他们做什么了?”

      “这谁晓得?要么你去问日本人。”

      有人担忧,“好不容易买到一张票,别错过了发车。”

      闲着也闲着,一群陌生人聊了起来,不时迈步往前挪一段,站定了接着聊,如此反复,很快就看到了闸口前穿一身咸菜绿的日本兵。

      轮到谢家人接受检查时,王遗时站到最前面,他比把守闸口的几个日本兵高了一头。其中一个日本兵猖狂地上下打量他,又看了眼身后一家老少,目光一凝,两手迅速倒腾,将三八式步枪打横拦下,王遗时慌张地退了一步,日本兵又朝他们大声嚷嚷起来。

      他说的是日文,谢老爷不忿,想出头与他理论,被管家恩挺叔和谢太太拉住。人群中有识日语的人,告诉他们:“怀疑你们身上有可疑物品,出去!”

      此时队伍后面的骚动声渐渐响起来,惜予扯扯王遗时,“先走,别堵着。”

      王遗时只得捏着车票随大家一块退到边上,纳闷道:“什么可疑物品?”

      十七不愧是走南闯北多年,尽管精力不济,依旧猜测出其中门道,“会不会是我们没有给‘买路钱’?”

      此时,排在谢家人之后的乘客,一拨接着一拨经过了闸口,他们只需在日本兵眼前稍作停留,立刻就被放行。王遗时见状道:“不会吧?那别人怎么不受为难?”

      谢太太说:“十七说的有道理。”她还说这样的情况早就存在了,春天萧三护送他们来沪时,情况更加险峻,当时日本人刚接手城中各处交通关卡,严进严出。若想顺利脱身,少不了提前打点,萧三便是暗中贿赂了一位和商会有往来的汉奸,才换得一路顺坦。

      说话间,一个男人在闸口前面停下,也被日本兵的长枪拦了下来。但见那人不慌不忙,悄悄地凑到警惕的日本兵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东西,塞到对方手里。日本兵只低头看了一眼,满意地抬起枪杆给他放行。

      惜予眼睛尖,看出那是一盒烟,一卷钞票。虽然她不清楚具体的行情,但推断她们拖家带口,肯定要给的比那个男人多才行。

      惜予和十七商量之后,照人头大概点出一叠现钱,由王遗时过去交涉。

      守卡的日本兵收下了钱,望向惜予他们一行,突然抬起手臂,直直指着惜予,掌心朝上一翻,勾了勾手喊她过去。

      谢太太和十七担忧地看着惜予,惜予强装镇定,安抚她们,“不会有事的。”语罢,独自朝着日本兵和王遗时走去。

      到了闸口前面,日本兵立即伸手朝惜予抓来,王遗时怕他图谋不轨,一个闪身横插过来,挡在惜予和日本人中间。

      日本兵动作被打断,相当不满地骂了一句,惜予推推王遗时,他岿然不动。

      惜予劝他:“你别自乱阵脚。”又推了几下,王遗时才不情不愿让开。

      日本兵再次伸手,一把捏在惜予手腕上,然后粗暴地拎起她的手,朝他们晃了晃。夫妻俩顿时会意——他看上了惜予手上的表。

      这是一块女士瑞士机械腕表,棕色小牛皮表带,小巧的白金表盘上镶嵌了十二颗碎钻,低调但不失矜贵。那年王遗时刚到德国,在商店精心挑选之后买下寄回家,作为他们结婚纪念日的礼物。这些年惜予一直珍惜使用,外观依旧崭新如初。

      惜予再不舍得,也明白眼下没有比一家人能顺利脱身,及时搭上返回上海的火车更重要的事了。在王遗时不甘的注视下,她利落地解开锁扣,摘下手表递向日本兵。

      日本兵接表后朝她得意地笑笑,抬了抬枪杆示意他们通过。惜予连忙回头招呼旁边等候的老老小小。

      等谢家一行全部通过城站的闸口,众人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王遗时瞧着惜予空荡荡的腕间,压抑不住满腔愤懑,“他倒是识货!”

      惜予拍打他的胳膊,“小点声。”与此同时,她扫视周围,未再见到日本兵的踪影,不由松了一口气。

      谢太太也后怕,叮嘱惜予,“以后可得记住,财不能外露,看上去不引人注意最好。”

      身后谢老爷突然气呼呼说:“当贼的理直气壮,被偷被抢的人倒要自我反省,满天下就没这种道理!”

      十七也赞同他,“就是。就算藏起来,他们也迟早想法子把你搜刮干净的。”

      谢老爷情绪上头,骂道:“在自己的国家,竟毫无尊严。奇耻大辱!——”

      尽管他压低了声量,周围经过的人依然能听到,纷纷扭头投来各种目光。谢太太赶紧警告他,“要死啊你。闭嘴。”

      听见老妻怕得声音颤抖,谢老爷只得叹了口气,不再做声,只好暗自在心里替那几个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地下党”祈祷,希望他们千万别落到日寇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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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