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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降落伞 ...


  •   圣诞节的清晨,两个瘦削高大的年轻人走在法租界的路上,与一辆运送猪肉的板车擦肩而过后,两人拐进一个路口,不多时,来到亚尔培路公寓楼下。

      他们中更稚嫩的那个开口问:“现在去拜访,会不会太早了?”

      说的是时间,也是时机。

      “老三,别磨叽了。”回话的人转过身,正是王遗时同事的二弟宋应暘。自从三年前上门送来奶粉之后,宋二就成了惜予家常来常往的熟人。

      “小阿姐人特别好,待会上去了大大方方的,要叫人。”

      宋三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公寓楼,来到惜予家门前。

      惜予刚洗漱好,在卧室更换了睡衣,将一侧垂落的鬓发松松勾挽到耳后,分别戴上两颗小巧的珍珠耳环,再拎起一道同款珍珠项链,扣上后颈的鱼钩扣,紧密相挨的米色光泽的珍珠躺在胸前那片鸦青色丝绒旗袍上。

      她听到外间张婶招待的亲切声音,加快动作,穿上一件居家的米褐相间菱格纹的开襟毛衣。

      一出来,宋应旸从沙发上起身,开口就是一串:

      God rest you merry. Let His love fill your home with peace and happiness.

      尽是些平安喜乐的祝词,他不停歇的念咒似的说完后,喘了口大气,“大哥教的。我可一字没落。”随即扫了眼冷清的客厅,问:“小阿姐,宁宁和平平呢?”

      惜予笑道:“睡着呢。”目光却落在了宋二身旁的小少年,他穿着白衬衫、灰呢马甲,黑西裤。肤色带着一种辽远寒冷的苍白,唇色也淡,显得眉眼格外的浓郁和深邃,像一盏过度研磨以致厚重到挥不开笔、落不到纸上的墨水。

      他注意到惜予的目光,不自然地动动双腿,换了个坐姿。

      惜予连忙挪开视线,继续与宋二交谈。说起昨晚,楼下史蒂文斯家邀请宁宜加入他们的耶诞夜大餐,酒足饭饱后一块去附近的教堂唱诗,回来后史蒂文斯夫妇又聚集几家人,在楼下又是点炮仗,又是放烟花,“中西合璧”地热闹到凌晨。

      宋应旸笑道:“还是你们这有趣。早知我也来了。我跟老三明明不信教,却被大哥拎去教堂。司铎带我们唱诗,完了还要宣讲福音,老三听到后面,眼皮都耷拉到一块儿去了。”

      宋二一聊得高兴就忘了神,把他弟弟晾在旁边百无聊赖。此时张婶捧来了茶点,惜予从托盘上拾起一只蜜柑,递给初次造访的少年。

      宋三点着头双手接过,惜予提醒宋二,“你领来的人还未介绍呢。”

      “啊!”果不其然,宋应旸惊呼一声,坐正了,为惜予介绍,“小阿姐,这时我家小弟应暄。他在家行三,若不嫌弃,叫小三子也行。”

      宋应暄在惜予与张婶的注视下,沉默地点点头,算是问好了。

      他话远没有二哥多,因此自己的来历反倒都由宋应旸交代。

      宋家伯母过世得早,宋老爹和两个哥哥或因公务、或因求学之故,终年四处奔波,因此宋应暄从会走便交给辽东老家的祖父母抚养。九一八以后,东三省沦为日占,宋家祖孙自关外迁居北平。

      之后两年里,祖父、祖母先后故去,父子四人从北平扶灵返乡,一路向北,过山海关,遥望白山黑水间烽烟四起,生民离乱,不免心生悲慨。

      日寇像一条永不知饱的大蟒,吞噬了东北之后,转头就对华北张开了血盆大口。眼见北平越来越乱,宋三才十二岁,必须有人监护。

      然而宋家伯父经商,恨不得以机舱的铁壁为庐、火车的客座为塌,一点不着家。倒是两个兄长,这些年总算在上海稳定下来,一位学府任教,一位高校在读。租界眼下又有各国势力倾轧,反而生出了乱中求稳的气象。因此没怎么犹豫,宋应暄立即被带到了上海来念中学。

      在惜予她们这些外人看来,宋家三兄弟之间没有寻常别人家兄弟的亲热劲,也许因为聚少离多,还有岁数间隔较大的缘故,老大和老二差了八岁,老二和老三又差了八岁。

      弟弟出生的时候,哥哥都已经是能言善道、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了,更喜欢同学校、邻居以及亲戚家里那些年龄相仿的孩子一块玩耍。等弟弟懵懂知事,哥哥又已经是个逐渐独当一面、广阔交游的少年了。比起单纯的手足之情,宋家的哥哥对弟弟更多了一层长辈的责任。

      尤其是到宋小弟,兄弟三个的母亲去世,父亲又忙于生计。如今好不容易与阔别多年的弟弟重逢,两个哥哥固然高兴,更多则是感觉到落在自己肩上的养护之责,尤其宋大,他简直成了个严厉苛刻的封建大家长。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孩子的心事基本无人可诉,情感也无处寄托。明明和家人团聚,宋三眼中依旧是一片沉寂的孤独。宋二看在眼里,才急匆匆带他来惜予家,想着扩宽一下他的社交圈。

      惜予看着他,突然想起了遥在北平的慎予。别人家的弟弟千里迢迢从北方来到了南方,我的弟弟却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到北方去了。

      不怪老听人说,人的际遇是多么奇妙。

      这时候,觉轻的宁宜已经醒来,张婶给她倒了热水,刷牙揩面后,坐在客厅餐椅上,双腿悬空着来回晃荡,吃两口面包,就回头偷偷瞧一眼宋二叔身边那个陌生的客人。

      “小弟,往后常常来家里玩。我这边虽然比不得什么酒店饭馆,但比跟你二哥吃食堂肯定要强一些。”

      宋二又抢着接话:“谦虚了,张婶的手艺可是交口称赞的。姐,你可不能偏心,我也要来蹭饭。”他搭着宋三的肩膀,话锋一转,“这家伙老是板着脸,现在家里的侄儿们第一不敢搭理我大哥,第二不敢搭理他。宁宁,你怕不怕他?”

      餐桌那边的宁宜看了眼宋三,对着宋二叔与母亲,慎重其事地摇了摇头,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等吃完早餐,她从餐椅上跳下来,扶着椅背推进餐桌里,走到母亲身边,脸上才多了点温软的笑意。

      惜予为她擦去嘴角的面包碎屑,向宋家兄弟解释,“她早晨气性大,必得肚里有食,才肯搭理人。”又问宋应暄,“小弟,你怕不怕她?”

      宋应暄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摇摇头。

      “宋二叔、宋三叔,圣诞快乐!”

      “小丫头!过来,”宋应旸把宁宜叫到身边,“我呀,等你喊这一声二叔,等老久咯。刚才你在那边吃吃喝喝,我就想,宁宁今天怎么不理我呢?”

      “二叔,对不起。我陪你玩花绳好不好?”明明是自己想玩,偏说“陪你”,没理也占三分。

      宋应旸哈哈大笑,放开宁宜,“老三,你陪她玩。”

      宁宜从奶白色对襟扣毛衣的口袋里抓出一截红色绒线绳,让宋应暄摊开双掌,放在他的掌心里。
      可对方却迟迟没有动作。

      “宋三叔,你不会吗?”

      宋应暄摇摇头,不好意思地把红绳还给宁宜。宁宜也不气馁,反而在他面前油然地生出一股决心。
      “来,我教你!”

      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来,另一手把红绒线套在首位指根上,一顿穿针引线后,捏住一段绒线头拉到底,两手配合做出缓缓下落的动作。

      小老师发问:“这个什么?”

      “降落伞。”

      “答对了,”宁宜拆了绒线,交给宋应暄,“学会了吗?”

      学生摇了摇头,于是小老师又教了一回。

      “要老三翻花绳,不如直接叫他跳降落伞,倒还容易些。”

      宋应旸笑着将宁宜搂到怀里,从她手上要来绒线绳,与她说:“来!二叔陪你玩。”

      宁宜瞥了眼眉目清冷的宋应暄,挣开宋应旸的怀抱。

      “我要跟三叔玩!”

      宋二一向自诩孩子王,一早上突如其来受了宁宜两次冷落,百思不得其解,郁闷道:“我又不是什么歹人咯。”

      小孩子才不管那么多呢。比起意气风发的宋二先生,宋三刚到一个全新的环境里,还未曾抖落南下时积攒的满身落寞。宁宜发现了他不开心,便更愿意陪着他玩。

      果然听着耳边时不时唤起“三叔”、“三叔”,宋应暄的脸色终于化了冻,变得生动起来,肩膀也不再紧紧绷着。这些变化叫宋二看在眼里,他扭头与惜予讲:“往后我们哥俩恐怕要不断地叨唠了。”

      事实证明,宋应旸说的不是客套话,从那以后,这兄弟俩三不五时就会登门拜访。

      宋二是个人精,将礼数和亲切之间拿捏的分寸恰到好处,轻易不空手上门蹭吃蹭喝,但他带的东西却又不会过于隆重,使人消受得起,例如一本童话书、一叠信封信纸、一包雨前龙井已经是最高的规格了。

      若是空着手来了,便放开膀子包揽家务,一个请缨去洗碗墩地,一个伏案陪“太子”读书。

      宋二先生是个会读书的,奇怪的是,外面做家务的是宋二,宋小弟才是为宁宜补课的人。

      说补课也有些不恰当,两个人虽同坐在宁宜房中那张大书桌前,但多数时候是各自埋头苦干。小学生有小学生的苦,中学生有中学生的难,只是小学生实在绕不明白加减乘除的时候,还可以问一问旁边人。中学生若是不懂代数,便只得破门而出,去请教客厅的扫地僧了。

      多亏两兄弟,尽管少了王遗时这个活宝,家里平时总还是热热闹闹的。

      直到年关将近,宋家兄弟才往亚尔培路公寓走动得少了,家里难得的清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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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