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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留洋 ...


  •   作别慎予后,王遗时动身的日子很快也定了下来,十一月二十五日的船票。

      当日拂晓时分,惜予伸手捻亮台灯。一夜浅眠,从床上坐起来,脑袋依旧轻飘飘的。

      惜予从床头柜里翻出一双丝袜套上,随后起身,扯平坐皱的床单边缘,轻软的羽绒高被整还残存着梦中的余温。

      推开房门,厨房传来煎蛋的香味,张婶已依照约定提前到家。等夫妻俩离开后,她要负责送宁宜上课和看顾平宜,任务艰巨。

      张婶对即将到来的离别也很是伤感,在厨房做早饭的当口,隐约听见她抽泣了两声。

      惜予走到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前,抬手抹去一片温差造出的雾珠,王遗时走在惜予身后,越过她的肩膀,从这片扇形抹痕望出去,亚尔培路沉睡在一片幽蓝里。

      王遗时童年就只身离家求学,孤独自此成了常景。他哪里想到会遇到惜予,会这么爱她,爱他们的两个女儿,爱这个小家,以至于光想到将与她们相隔万水千山,且这样的分别还将持续上千个日与夜,王遗时便如坠深渊。

      惜予听见身后变得沉重的呼吸声,转过身,给遗时一个绵长的拥抱。

      王遗时下巴搁在惜予肩头,手抚上她后背,指腹缓慢摩挲过她被烟青天鹅绒旗袍围裹的紧俏腰身。抚至侧腰,惜予摁住了他的手,让它停留在那里。

      “跳一支舞吗?”惜予问。

      “好啊。”王遗时翻起手掌心邀请惜予。

      两人穿着拖鞋悠悠在客厅里转开,惜予又轻又软的手陷在遗时的掌心里,头也埋进他的胸膛间,细细闻着他衣裳上留香兰洗衣皂的气味,听着沉缓有力的心跳。王遗时引导着步伐,两人似天鹅交颈,又似点水蜻蜓,在平静湖面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惜予无言中显露出的不舍反而令遗时逐渐坚定起来。

      他柔声道:“舞总会跳完的,什么事情都有结束的时候,那么,也包括分别。”

      “对。”怀中人猛然揪紧他的西装马甲,惜予闷声重复了一遍,“对。”即使再三再四互相安慰,离愁岂有那么容易消散得了呢?

      王遗时吃了两口三明治,又端起玻璃杯,热牛奶才喝一半,竟已没了胃口。

      惜予说:“家里捎过来许多物件,箱子根本塞不下。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要带的,我给你塞进去。”

      “看着带点有用的就行,本来就是长辈们的心意。”

      惜予喝了口牛奶, “有用都是有用的,不过很多都是到了那边可以置办的,没有非带的必要。四季衣裳、常用的药品……这些早都备齐,我还放了条薄羊绒毯和一双软拖鞋,想船上出借的你一定不肯用。喏,就在那口棕色的皮箱里。”

      王遗时一一应了,才问:“我带了几张相片,打算摆在住所。但尺寸小些,可以放在皮夹子里的,家里好似没有。”

      “我这边有。”惜予起身拿来钱包,掰开磁扣,从夹层里捏出两张一寸见方的相片,分别是宁、平二女周岁留念的照片。

      王遗时接过来摊在手心观瞧,倏然仰首问:“你的呢?”

      惜予又捏出一张长方型相片,遗时接过笑了:“对,就是它了。”

      一家四口的半身照,遗时抱着宁宜,惜予抱着平宜,夫妻俩肩并肩,相互依偎,都笑呵呵的。王遗时端详着,“我记得这张,就拍完回家路上被雨淋成落汤鸡那次吧?”

      “是。这几张都带着吧。”

      王遗时从衣帽架上的西装大衣里翻出钱包,仔细将三张相片逐一塞入。他望了眼客厅摆钟,“差不多该出门了。”

      遗时站在门边,臂弯挂着她的浅驼呢子大衣,等惜予对着妆镜补上口红,眼中的不舍与爱怜满溢出来。

      从家里出来直奔十六铺码头。

      —·—

      由于日寇对华北疯狂的袭扰与侵略,原先搭火车北上京津,横穿俄国大陆,最终抵达欧洲的线路变得不再安全,轮船成了多数人的选择。

      惜予她们抵达十六铺时,靠岸的那艘邮轮已经开始检票上客,行人们从四方汇聚而来,检票队伍逐渐排成一列长龙。

      王遗时就地放下行李箱,展开双臂将惜予裹入惜予,低头道:“照顾好自己,一定多多给我来信。天这么冷,别送船,快些回家。”语罢松手退后,周遭寒凉的空气豁然朝惜予涌来,激得她哆嗦了一下。

      话虽如此,惜予依旧定定站在原地,目送王遗时在队伍中越走越靠前。到了舷梯口,王遗时猛一回头,连检票的年轻人也跟着看向惜予。

      王遗时跑上舷梯,迅速地挤到甲板护栏边,与惜予隔着船与岸,高低相望。

      汽笛声鸣动,铁船拖着笨重庞大的身躯离岸,惜予抬起臂膀告诉王遗时自己所在,王遗时则在船上更疯狂地挥舞手臂,大声喊着什么,奈何江风一吹就散入了尘埃里,惜予根本听不清,只道船儿渐远,化作了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而王遗时在甲板上疯狂挥舞手臂的瞬间,就此定格在惜眼底,变作无声电影的一幕画面。

      —·—

      没两天,因不满与日绥靖,北平城爆发了轰轰烈烈的爱国学生抗议,这一波浪潮直接撼动大半个神州,各地群起支持。谢老爷在收音机里听到消息,焦急得发了狂。

      怎么“运动”和“起义”就这样不肯放过他谢家人呢?

      谢老爷拥戴新思想,厉行变法,却不幸葬送仕途,半生郁郁锁居故园;长子慆予在外求学期间,不明不白死在广州,英年早逝、尸骨无踪。

      如今北平全城大乱,慎予身为热血男儿,国家民族俱已危难之际,他岂会为了苟全而无所作为呢?

      谢太太也慌了神,“安安去了以后,我就担心他想不开。你说,他会不会和人家豁命?”

      谢老爷怪她,“这种话不要瞎讲!我这就去趟王家门,给庆远(六叔)打电话问问。”

      “好好好!快!”谢太太吩咐丫鬟拿来谢老爷的大衣,谢老爷匆匆披上,快步流星跨出门槛。

      与此同时,王公馆接到一通急电,正是长居北平的六叔谢庆远报信来了。

      王先生边差人去老宅喊谢老爷过来,边在电话里询问谢六叔详细情况。

      谢六叔说,他起先确实把慎予从学生宿舍逮回家里,严加看管着了。没想到几天之后,他回学校取个课件的工夫,几位同学偷偷摸到他家里楼下,接应慎予破窗逃跑。

      等家人发现,再去学生宿舍找人,哪还有半丝踪迹?

      慆予当年的不测是谢家所有长辈心中的疮疤,谁也没有勇气再经历一遍。

      好在六叔这些年见识的多,到处找不到,猜到八成是被抓起来了,当即便发动身边人去各个警察局,从近到远一点点铺开来摸查。

      和王先生通电话这会子,六叔刚从警察局回来。

      慎予已经找到了。

      原来他和同学们当街演讲,号召民众强硬抗日,绝不妥协。他口才着实了得,成了重点抓捕对象。

      六叔去探监的时候,他还在与同囚几位学生愤慨声讨,中气十足。据他说在躲围捕的时候被长棍击打到背部,瘀伤而已,没什么大碍。已经交过保释费,狱警说至多再几天,人就能回来了。

      王先生听到这里,神情已然恢复轻松,与谢六叔说:“我看年轻人该有血性。”

      六叔说:“小东西真是命大,我们学校有位女学生,被捅成重伤,至今还未醒来。”

      “啊?”王先生惊讶弹起,骂道,“册那娘!这帮丧天良的!”

      “学生们听说要对日本绥靖,当然不干了。”六叔遗憾叹息。

      “绥靖?这哪是绥靖!分明是引狼入室!”

      “唉……这些情况,麻烦你一一转告给大哥。请他千万谅解我的疏忽。”

      “没事,”王先生掀掀眼皮,瞥向壁橱上的珐琅座钟,“时间也晚了,你快休息吧。”

      电话挂了不多时,谢老爷就风风火火闯进王公馆。

      王先生一看,连忙邀他入座,“哎呀,这么冷天,出门怎么不穿件厚衣裳?”

      “哪还顾得上!听说庆远给你打电话,他怎么讲?”

      王先生晓得老友心急,先说“人没事”,再将具体情形告诉他。

      谢老爷果然松了口气,骂了句:“小孽障!”

      “安心了吧?”王先生笑着喊来管家,“福多,去烫两壶酒来,我要与谢兄开怀畅饮!”

      “好,好!”谢老爷点着头,突然又摇起了头,“恐怕不成,我出来得急,遐龄还在家等消息呢。”

      王先生说:“多大点事。福多,派个人去谢家,和太太讲,一切都好,人很平安,可晓得?”

      他们既是同年,又是同乡,更是挚友。四十年前京城的浙江会馆中,二人曾抵足长谈,聊家国情怀、经世济民,谈古论今到彻夜无眠,即使后来在救国的探索过程中,曾因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而疏远,终究还是割舍不掉这份情谊,兜兜转转做了儿女亲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留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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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拍拍话筒)大家好。 目前更新进度已经过半。 初稿写完啦(掌声!),边修边更中。 如果需要大改的话可能会慢个一两天,俺不会弃坑的!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