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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插一章之前说好的番外,《朱棣的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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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七岁的时候,正是坐不住的年纪。
吴王府的围墙再高,也拦不住他那双总想往外跑的腿。
他总爱甩开身后跟着的内侍,一个人蹿上墙头,即使墙头上的瓦片硌得手心生疼,他也浑不在意。
爬树掏鸟窝,下水摸鱼虾,翻墙逃学,母亲明令禁止过的事,他几乎都做过,那时的马皇后没少为他头疼。
朱棣心想的是,反正父亲常年在外征战,没空闲理会儿子们的鸡毛蒜皮,母亲嘴上说着严苛,其实最心疼自己的孩子。
朱元璋一道道捷报传回来,人却像是活在传说里。马皇后当时身为吴王妃,要帮朱元璋坐镇后方,稳固人心。整日和李善长等文臣商议大事,剩下的精力,也只够全心督促大哥的功课。
所以她对朱棣的要求,只要不惹大祸,平安就好。
朱棣的日子于是有些无聊。
大哥功课繁多,重视礼教,最反感他偷摸出府。
二哥朱樉嫌他年幼,不屑带他玩。
三哥朱棡又太过端正,见他衣衫不整也要皱着眉头上前说教一番。
五弟朱橚是个书呆子,整日埋在书堆里,说不上三句话就要扯上药草医术。
于是,朱棣学会了享受独来独往的时光。
有一日他偷溜出府,在应天府的街市上疯玩了半天。直到日头偏西,才被府里的护卫寻着,半拎半架地送了回去。
一进府门,才知道母亲今日设宴,请了徐叔叔家的女眷过府。
小小的朱棣被粗手粗脚的仆妇拿布巾擦干净脸,换了身干净衣裳,才被领到堂前。
他上前规规矩矩地给母亲和谢叔母见了礼。视线一转,便看到了谢叔母身边跟着的一个女孩儿。
那女孩儿看上去和五弟差不多的年纪,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她初来乍到,却没有半分孩童的怯意,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沉静的让朱棣觉得她是在装大人。
于是只瞥了一眼,没把她当回事。
后来,这个叫徐仪的女孩儿便时常跟着谢叔母来府上。
母亲说,她和五弟都有读书的天分,又年纪相仿,正好彼此做个伴儿。
时间一长,他也就习惯了徐仪的存在。
记得有一日,学堂里夫子讲书正讲到兴头上。二哥不知走了什么神,被夫子点起来抽问,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夫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他几句。
二哥自觉失了颜面,一张脸涨得通红,下学后心情极差。偏偏那一日,夫子夸赞了徐仪聪慧。
于是朱棣就碰到了这一幕。
“听说你外祖父是叛将,被施以磔刑。”朱樉的声音尖刻,在寂静的院中格外刺耳。
“你知道什么是磔刑吗?”朱樉似乎很乐意为这个年幼的女孩解惑,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
“就是先把肉,一片片从骨头上割下来,再把手脚,一截截砍断,最后,”他故意拖长了音,欣赏着徐仪越来越苍白的脸,“再割断喉咙!”
五弟朱橚当场就被吓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朱棣眉头一皱,刚想开口与二哥争论几句。
却见徐仪缓缓抬起头,一脸平静地看着朱樉。
“敢问二殿下。”她的声音清清冷冷的,没有一丝波澜。
“若我家真是叛徒,为何吴王妃还要频频请我母亲上门做客?”
记得那一日朱樉被她的反问噎住,张了张嘴,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朱棣却在心里暗叹,自然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如今在父王帐下战功第一的徐达。
看二哥被噎住的模样着实滑稽,但朱棣也自那一日起,对徐仪真有些好奇了,不过五岁,真能这么镇定自若?
后来他和徐仪成了彼此最信任的人,忆起往事才知道,这日她回府后,偷偷在被窝里哭了很久。
但也正因此时一无所知,朱棣才对这个女孩充满了探究之意。
光阴这东西,在孩童的感觉里总是迟缓,可回过头去看,却又快得抓不住尾巴。
在不经意的时光里,朱棣不知不觉花了许多时间观察徐仪。
朱棣发现,徐仪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成为母亲身边的红人。
她实在太过聪明。
夫子教的东西,她总是一点就透,举一反三,时常得到夸赞。
就连父王朱元璋第一次见到她时,破天荒地考了她几个问题。当时就当着满堂的文臣武将,指着徐仪说:
“徐家有女,聪慧敏思,他日必成大器。”
满堂宾客随之附和,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朱棣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被众人瞩目的女孩儿,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醋意。
他已经七岁了,父亲却连一个正经的名字都还没给他取。一时兴起时,倒给他取过“武圣童”这般戏谑的乳名,平日却仍是“老四”、“老四”地唤着。
至于他的课业进退、文武修习,父亲更是无暇过问——或许不是无心,只是乱世之中,父亲的目光从来只投向烽烟四起的疆场与风云变幻的朝堂。
但如今,宴席之中,父亲分明颇有闲暇,却依然不曾对他多问几句。反倒是在文武众臣面前,毫不吝啬地盛赞那个年仅五岁的徐家女儿。
当时年纪小,这些委屈转眼便抛之脑后。只记得自此之后,他愈发想找出徐仪的错处,好像所有人证明,那个被交口称赞的小姑娘,根本当不起这般盛誉。
很快他就有了机会。
那时已经是洪武元年了,整个吴王府都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因为父亲要登基称帝了。
府里每日车水马龙,前来商议登基大典的官员络绎不绝,母亲和大哥忙的终日不见人影。
没人再有闲心管一个九岁的皇子是不是按时去上了课。
朱棣于是又一次熟门熟路地翻过了那道高墙。
应天府的街市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喧闹,也多了几分紧张。街上巡逻的兵士多了,行人的脸上表情丰富,有麻木的,有期盼的。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一匹通体乌黑的小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马上坐着一个身形纤细的‘男孩’,身穿一身月白色的箭袖长衫。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能稳稳地控住身下的坐骑,神情自若。
朱棣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分明就是徐仪。
他跟着小少爷打扮的徐仪穿过几条街巷,眼看着对方在一处人头攒动的巷口停了下来。
那里聚集了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只见‘小少爷’利落地翻身下马,身边的侍从从马背上解下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朱棣下意识地藏在了墙角后。他想看看,这个被父亲夸赞“必成大器”的女孩,到底要做什么。
若是能抓住她的错处,也好让父亲知道,这人也并非那么完美无缺。
只见徐仪让侍从将布袋打开,里面是尚有余温的干粮。
流民们一拥而上。徐仪身边只有一个侍从,那人身手显然不错,拳脚并用,勉强在她身前隔开一道空隙。
但对方人实在太多了。
推搡之间,几个乞丐的手已经快要抓到徐仪的衣袖。她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那张总是镇静自若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
反应过来的时候,朱棣已经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把人驱走。”
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出,落在人群外围。
“吴王府办事,闲人退散!”一声低沉的呵斥,如同惊雷。
方才还如饿狼扑食的人群瞬间凝固,转眼便散得干干净净。
朱棣这才理了理衣袍,端着一副兄长的架子,走到她面前。
“胆子不小。”他微微扬着下巴,斥责道,“女孩儿家的,不好好在府里待着,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徐仪惊魂未定,抬头看见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反问:“我除了是女子,和你又有什么不同,为何就不能出门?”
朱棣被她堵得一噎,小姑娘的嘴一如既往的利,却又听她解释:“我只是听说城中流民渐多,想来……发些干粮。”
小小的朱棣骂她:“蠢。”
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那个看似端庄完美的贵女,骨子里竟对那困人于后宅的繁文缛节,是如此不以为然。
这本该是是徐仪难得的错处,然而不知为何,朱棣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想要独享徐仪这偶然才能窥见的真容。
后来父亲登基,他们搬进了巍峨的皇城。
母亲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依旧对谢叔母和徐仪青睐有加。徐仪因此常常入宫,还是和年纪相仿的五弟,沐春混在一处。
朱棣如今对她不仅好奇,还有一些说不清的期待,期待她会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宫里的日子枯燥,于是他学会主动给自己找点乐子。
比如偶尔寻个由头,硬要和徐仪对弈几局。朱棣仗着年长几岁,棋艺研习较早,徐仪难占上风。
每当看着她蹙眉思索,指尖拈子久久不落的样子,他心里就会漾起一丝快意,自欺地以为他窥见常人不曾见过的徐仪,这是独属于他的真实,也暗自忖度,自己既见过她这般模样,自然比旁人更与她亲近几分。
然而,徐仪却再也没有做出不合礼法的言行。
她又变回了那个受父皇母后看重、举止得体的徐家大小姐。那天在城外巷口看见的那个穿着男装、意气风发的‘小少爷’,仿佛只是朱棣的一场臆想。
直到有一日,朱棣又逃学想溜出宫去,被已经是太子的大哥朱标抓了个正着。
他被罚在东宫抄书,整整一百遍《论语》,抄得手腕发酸,几乎抬不起来。
徐仪跟着朱橚来看他。朱橚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而她,安静地站在书案前,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开口问:“你为什么想出宫?”
朱棣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重重的墨痕。
他将当日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我除了是皇子,和你又有何不同?为何我就不能出宫?”
徐仪愣了一下,随即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清脆,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这是朱棣第一次真正独享她的笑颜,心里升腾出一股令人难以费解的满足。
“你日后一定会有机会出去的。”她收了笑,声音稚嫩,语气笃定:“陛下让皇子们勤学武艺,日夜不辍,总归是要派上用场的。”
她声音里带了丝促狭:“难不成,还真让你们留在宫里耍剑给他看?”
朱棣停下了笔。第一次,对这个不满八岁的女孩儿心服口服。
因为她的心智,确实远超常人。
又心头暗喜,看来找她下棋这方法终于有了点成效,她竟破天荒开起了他的玩笑。
然而,徐仪的语气转瞬便低了下去,即使嘴角带笑,却也难掩那份失落:“殿下日后定能马踏山河,建不世之功。”她低声说,“若我也能像殿下一般就好了。”
朱棣鬼使神差地,记住了这句话。
又过了两年,二哥朱樉到了物色正妃的年纪。
"娶妻可不能将就。"朱樉摇着折扇,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你看大哥,为着情分娶了常贵娥,可常遇春都死了,常家日后还能给大哥什么助力?"
朱棣只是静静听着,并未接话。
不久后,朱元璋召集官员议事,言及封王之事。
听说父皇提及,要把最富庶的吴地,封给朱橚。五弟自幼聪慧,又是嫡幼子,素来深得朱元璋宠爱。
朱棣一直知道自己不是那个被偏爱的孩子,最好的师傅是大哥的,最好的封地是五弟的,就连母后的关心,也总是要先留给爱惹麻烦的兄弟们。
而他自从懂事后,就很少给母后添过麻烦了。这本无妨,兄弟众多,父皇母后的关注总是有限,分润众人本就稀薄。
他自幼便深谙此理,心中亦早有盘算。
因为他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是能靠偏爱得来的。他想像父皇一样,金戈铁马,立不世之功;像徐叔叔一样,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为此,他甘愿做一个默然无闻、不争锋芒的皇子。日夜苦练,勤学不辍,只是为了成为父皇眼中,一个不骄不躁、可以托付重任的儿子。
直到徐仪逐渐成为了他命中注定的变数。是从何时起,他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追随那道身影?又是在多少个宴饮场合,他克制着不去看她和五弟相谈甚欢的模样?
那个女子太过耀眼。徐家长女的身份,连父皇都称赞的才智,母后视若己出的疼爱。谁都看得出,这样无可挑剔的姑娘,合该嫁进皇家。
会是谁呢?是万众瞩目的大哥?还是父皇最疼爱的五弟?
这些念头如针刺般扎进心底,让他恍然明了自己内心深处滋生的渴求。
他想要一个最好的姑娘,但这个姑娘如皎月高悬,这一次他若不主动开口,恐又会先让其他兄弟占了先机。
他为此辗转难眠,强烈的想将其独占为己有,断然无法眼睁睁看着其他兄弟迎她入门。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朱元璋书房的门。
“父皇。”他在门外请安。
朱元璋正在批阅奏折,头也未抬:“何事?”
朱棣跪了下来:“儿臣有一事相求。”
朱元璋抬起头,看向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第四子,心里觉得稀奇,于是开口:“说来听听。”
“儿臣,想要徐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