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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岳父岳母的提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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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时节,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应天府上空。寒风掠过秦淮河面,一场大雪仿佛就在酝酿之中。魏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前,两只石狮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
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丫鬟小厮们穿梭在回廊之间,将地面洒扫得一尘不染。厨房蒸腾的白雾中,弥漫着炙羊肉与煨鸡汤的浓香。
吴廷忠站在门下,不时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向大门频频张望,花白的胡须在寒风中微微发颤。
“来了,国公爷到巷口了。”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顿时整个国公府内沸腾起来,仆从们整齐列队站在甬道两侧。
沉重的府门缓缓开启,谢佩英携子女迎上前,只见徐达端坐马背,从容走来。在他身后,亲兵们押送的数辆马车上,满载自北平带回的皮货箱笼,皮革间还夹杂着些许未化的雪屑。
徐达见到妻子儿女,敛起肃穆神色,笑语温和,与他们一同向府中行去。
天空中飘下今冬第一片雪花,正落于徐达肩头。他仰头望了望愈加深沉的天色,朗声笑道:“好雪!明年必是丰年!”众人纷纷应和,小厮连忙上前为他解下貂毛大氅,一行人簇拥着他往暖香四溢的正厅走去。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徐达先是入宫面圣,又接连会见各路官员,待公事悉毕,方得闲暇管教儿女。
徐仪坐在暖阁里,隔着窗户,静静地看着廊下的丫鬟们扫雪。熏笼里煨着上好的银骨炭,没有一丝烟火气,只余一室安宁的暖香。
“小姐,老爷跟前儿的双旺来传话,说叫您往书房一去。”门帘挑起,素秋带着一身的寒气进来说道。
徐仪于是起身,拣了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披上,便往外走。
绕过回廊,抬眼便见书房那扇厚重的楠木门敞开着。父亲徐达的身影伫立在书案前,面前还站着自己的两个弟弟。她缓步上前,敛衽行礼,轻声道:“父亲。”
徐达只微一颔首,示意她在一旁等候。徐仪便静立门侧。
谢佩英端坐在主位上的太师椅中,见女儿来了,略一示意,身边的胡嬷嬷便捧来一只铜手炉,低声道:“小姐,暖暖手。”
徐仪接过手炉,指尖触及温热的铜壁,却见母亲面容依旧如常肃穆,不见半分笑意。
“不错,兵法策论大有长进。”徐达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他面前,徐辉祖站得笔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孺慕与崇敬,像一棵等待检阅的小松树。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但你仍须谨记,身为长子,将来不仅要撑起家门,更要做大明的栋梁。太子殿下仁厚,你为伴读,当时时以殿下为先,事事以社稷为重。此乃你读书习武之根本,明白吗?”
“儿子谨遵父亲教诲!”徐辉祖朗声应道,父亲的夸赞与期许,比什么金银宝物都让他欢喜。
徐达面色稍霁,目光转向一旁身形稍显单薄的次子徐添福,语气严厉了几分,“添福,为父知道你身子骨弱,但勤能补拙,心气不能弱。兵法韬略,变幻万千,你若连这点东西都记不住,将来如何在朝廷立足?”
徐添福闻言身子微微一颤,他天资不差,奈何自幼体弱,读书一久便头昏眼花,远不如兄长精力充沛,小声回道:“是,父亲。”
“好了,老爷。”谢佩英适时地开了口,“孩子们盼您一整年,您这一回来,便考校不休,倒叫他们心生畏惧。”
徐达这才抬眼,抬眼,见徐仪正心疼地望着两个弟弟,眉宇间的严厉瞬间化去了大半:“也罢,今日就到这里。你二人先去将今日的功课温习一遍。”
得了令,两个少年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徐仪快步上前,摸了摸徐添福微凉的额头,将自己怀里还温热的手炉塞进了他手里:“天气凉,仔细冻着了。”
她柔声道,话语像春风拂过冰面,转头对一旁的丫鬟吩咐:“给辉祖披上斗篷,外头风硬,别吹了风。”
徐辉祖感激地对姐姐笑了笑,才带着弟弟出去了。
徐仪这才向父亲行礼问安:“父亲连日劳顿,这几日可歇息好了?”
“在家里,哪有不好的。”徐达看着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的女儿,挥手让她落座,才缓缓开口:“方才与你母亲商议,待你与燕王完婚后,我仍要返回北平镇守。前日,我已上奏要你母亲与增寿同行,陛下已经准了。”
谢佩英接话道:“你父亲长年戍边,我始终放心不下。如今你即将出阁,燕王自会照顾好你。你三弟年幼离不得我,带去北平,也好让你父亲在军营里,能时时见到亲人。”
“母亲能随行父亲身侧,女儿方能安心。”徐仪由衷说道。北平苦寒,战事不定,母亲独留京师应付各方势力,倒不如北上与父亲相互扶持。
“辉祖和添福会留在京里,继续做皇子伴读,也好与你作伴。无论宫里宫外,你姐弟三人当时刻相互扶持。”谢佩英细细地叮嘱着,眼中满是为人母的不舍,“要谨记你是他们的长姐,纵使成了燕王妃,国公府的重担,也暂时还要你来挑起。”
“女儿记下了。”徐仪郑重地应下。
谢佩英欣慰地点了点头,她又看了一眼丈夫,知道他有话要单独与女儿说。于是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你们父女俩说说话吧,我去看看厨房,晚饭要喝的汤也该炖上了。”
她缓步走了出去,屋内的侍女也极有眼色地随之退下。
徐达把徐仪领到了一张大明疆域舆图前,正欲开口,却瞥见她有话要说的样子,于是略侧过身,沉声问道:“有何事欲言?”
徐仪这才发觉徐达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更深了,两鬓也添了许多银丝。
她垂下眼帘,只觉得自己的彷徨在父亲面前是如此不值一提,却听徐达温声道:“我常年戍边,每年唯有这段时日,能好生听你说几句话。”
她终是轻声开口,嗓音低微:“爹,自刘公派人秘密在中都散布舆论,煽动民愤,导致无数工匠丧生。再到近日,朝中官员被下狱、罢官、赐死者,已难以计数。一场权谋,究竟要牵连多少性命?女儿实在不解,为了扳倒一人,如此大动干戈,血流成河,当真值得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是未经世事的纯善,让她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感到恐惧与不忍。
徐达静静地听着,并未打断,只是看着面前的大明疆域图。他伸出手指,缓缓抚过图上万里山河。
“仪儿,”他再度开口,声音沉稳如山,“你以为这就多了?洪都之战,陈友谅六十万大军压境,大哥帐中折了四十余兄弟,士卒生还者不过万余。鄱阳湖一役,烽火过后,湖水尽赤,浮尸百里。平江之战,围城一年零四个月,破城之日,军民死伤早已不可计数。与沙场白骨相比,如今朝堂上所流的血,算得什么?”
“朝堂之争与沙场厮杀并无二致。你的敌人不死,便是你死,你的亲族朋友也无一能幸免。刘公以性命设局,所谋又岂止是眼前一时,更是要博此后,天下数百年的太平。”
他转过身,语气稍缓:“战场上杀人,是为了开疆拓土,定鼎天下。朝堂上杀人,是为了肃清奸佞,国祚永昌。眼下所牺牲者,远不及战场所殇之众。可若今日不除这隐患,他日天下受累之百姓,怕是比战场上还要多出千倍万倍。”
徐仪怔怔地听着,这些道理她都能明白,情感却依旧难以平静。
徐达慈爱的望向女儿,他是个观念传统的人,对女儿的期许远不如对儿子严苛,于是温声道:“爹总不能要求你一个没见过战场的孩子,立马有我这般铁石心肠。但仪儿,世道如此。再过几年你自会明白,哪儿有什么完美的谋划,万全的政策。”
“只要能为家人多谋一分安稳,为天下多尽一份心力,如此一生,便不白来。”
话音未落,却听门外脚步急促,小厮躬身来报:“老爷,燕王殿下来访。”
朱棣来得突然,披一身风雪。甫一入内,便解下玄色大氅交予侍从,向徐达恭敬行礼:“徐叔叔。”
徐达笑着颔首,徐仪已收敛情绪,轻声问道:“殿下大雪天前来,所为何事?”
“听闻徐叔叔在府上,特来问安。” 答话间他的目光掠过徐仪,见她虽神色平静,但依旧有几分异样。正待探问,徐达已开口道:“燕王来得正好。老夫有些话要同仪儿说,殿下不妨一同听听。”
朱棣神色一凛,正色聆听。
徐达目光扫过二人,特别看向朱棣,意味深长:“只是今日之事,只是我们作为一家人提起,出了这道门,便当从未听闻。”
朱棣颔首:“晚辈明白。”
徐达这才沉声道:“你们可知,德庆侯廖永忠年初被陛下赐死,所为何故?”
徐仪整理好情绪,率先开口:“说是僭用龙凤诸不法事。《大明律》写得清楚,龙凤图样,非帝王、储君、亲王不可用。”
朱棣也补充道:“廖将军战功赫赫,平定福建、广东、广西,伐蜀灭夏,但却得意忘形,购买豪宅美妾,侵占百姓良田,且与前丞相杨宪勾结,窥探圣意,引父皇不满。”
徐达的手指重重落在舆图之上:“但真正的杀机,远不止于此。”
徐仪凝眸望去,见父亲指尖正点在应天府不远的一处水域,眸光倏然一亮,她轻声道:“是因为巢湖水师。”
这句话虽轻,却让朱棣不由侧目。
徐仪目光清亮,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陛下忌惮的从来不是廖侯一人,而是他身后整个巢湖水师旧部。当年若无巢湖水师归附,便无鄱阳湖大捷,若无鄱阳湖大捷,便无大明今日之江山。”
朱棣眼中闪过赞许,逻辑分明地继续说道:“南京城依长江而建。巢湖水师又唯廖侯马首是瞻,若镇不住他廖永忠,一旦有变,他随时可凭借自身与已故兄长的经营,迅速召集旧部,顺江而下。”
“顺江而下,封锁长江,围困金陵。” 徐仪眼中锐光一闪,语声渐冷,“一旦长江水道被锁,漕运断绝,南北不通,这大明,顷刻间就会沦为半壁江山。”
朱棣闻言,脸上难掩惊异。他还是第一次听徐仪谈论兵家之事,竟能如此一针见血。
徐达欣慰的看着两个孩子,长江后浪退前浪,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何曾有这些见识。
他微微颔首:“陛下在为太子铺路,他可以容忍一个骄纵的功臣,但绝不能容忍一股无法掌控的力量,随时有可能威胁到国都的命脉。”
“陛下最忌脱离掌控之人。”徐达目光如炬,深深望向徐仪。他今日特意点拨女儿,就是要让她清楚皇帝的心思,如今已愈发深沉难测。
他语重心长:“殿下身为藩王,日后少不了与军中将领往来周旋。而我徐家功勋卓著,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已至人臣之极。越是如此,越要懂得审时度势,顺应圣意。”
徐达觉得这正是阐明利害的时机,于是话锋一转:“天威难测,唯有谨守臣节,方能保得家族长久平安。”
他看向女儿,开口问道:“你且说说,诛杀廖永忠,于朝政大局而言,究竟还有何深意?”
徐仪垂眸道:“勋贵们这些年联姻结盟,盘根错节,细算起来大多沾亲带故。开国功臣不比寻常武将,号召力不可小觑。陛下杀廖将军意在敲山震虎,这是在教武勋该如何行事、如何效忠。”
朱棣愣了一瞬,有些事父皇和徐叔叔心照不宣,他原以为徐仪也会默契不提。此刻定定望着她,只觉自己又一次低估了她,她从来不是甘居人下的,纵然对方是亲王也一样。听她一语道破政事核心,也点明了他们婚姻的本质,父皇欲借徐家和平收回北平的主导权,徐家也要借皇家,保这世世代代的富贵。
徐达抚须而笑,眼底满是毫不掩饰的自豪,向朱棣朗声道:“殿下,老夫这女儿自幼便未尝以寻常闺阁之礼相拘。兵书策论、权谋心术,无一不可习。殿下能得小女为配,实是天赐良缘,亦是殿下的福分。”
这般言语若是出自寻常臣子之口,未免有僭越之嫌。然徐达功勋卓著,此言由他道来,反倒更显厚重。
朱棣闻言,眼底掠过真切的笑意,当即拱手一礼,郑重应道:“徐叔父厚爱,侄儿铭感于心。能得仪儿为妻,定当珍之重之,不负所托。”
朱棣在魏国公府用了晚饭,饭后与徐达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
他穿过游廊,寒气便扑面而来,夹着细碎的雪沫子,像盐粒子似的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晃动的影子。就在他即将步出垂花门时,一个身影赶了上来,恭敬地躬身行礼。
“殿下,请留步。”
朱棣定睛一看,是魏国公府的老管事吴廷忠。这老管家在徐家待了快二十年,是徐达的心腹。
“吴管事有事?”朱棣问道,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清冽。
“不敢耽误殿下。是夫人的意思。”吴廷忠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双手奉上,“夫人说,有几句话,想请殿下过目。”
朱棣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当场展开,上面写着: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
吴廷忠见他看完了,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将谢佩英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夫人说本不该如此冒犯殿下,只是小姐即将出阁,有些话不得不说。夫人曾有幸亲眼见过马皇后是如何为陛下筹谋军需、镇抚后方。那份胆识,那份智计,至今不敢或忘。”
“也正是从那时起,夫人便下定了决心,要将小姐教导成一个不单能管束后宅,更能辅佐丈夫,安定家国的女子。只要殿下肯信她、容她,给她一片比这深宅后院更广阔的天地,小姐也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朱棣捏着那张薄笺,几乎能感受到那墨迹中蕴含的殷切与期盼。他忽然有些好笑,徐叔叔和谢叔母,当真是夫唱妇随,都想到了一处去。一个在堂上借着国事点拨他,一个在堂下遣人私下叮嘱,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我这女儿是个宝贝,你可千万别不识货,别把她给埋没了。
可他们哪里知道。
早在他还不清楚娶了徐家女,能给他带来多大助益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娶徐仪了。
那些所谓的利益、政治、筹码,不过是后来附加上去的锦上添花。他真正想要的,从始至终,就只有一人。
朱棣的脑海里,倏地闪过方才在席间,她垂眸论政时那灵动的神情。他低笑一声,胸腔里漾开一片温热,仿佛世间珍宝,已稳如囊中。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句,“替我转告叔母,她与叔父的苦心,我记住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高大挺拔的身影很快便跨出了大门,融入了魏国公府外那片苍茫的雪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