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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见朋友 ...

  •   随着婚期将近,徐仪已有多日未曾迈出府门一步。她并非无所事事,府中上下正紧锣密鼓地为她筹备嫁妆、清点随行仆从,策划宴席,桩桩件件虽然都已经被谢佩英精心安排妥当,但徐仪仍需亲自过目,以便心中有数。

      然而今日,她却不得不出门一趟。

      因为于诸娥病了,徐仪听到消息时,心里猛地一沉,连正在清点的礼单也顾不上了,当即备车,冒着风雪赶了过去。

      马车在狭窄的巷弄里穿行,车轮碾过薄薄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徐仪撩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

      寻常百姓家的屋檐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街边的孩童穿着臃肿的棉袄,在雪地里追逐打闹,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空气中。

      这人间烟火,徐仪已有许久未曾得见。过去近三年光阴,她几乎都是在巍峨的皇城里度过,如今望着眼前的景象,只觉这与皇宫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此番要去拜访之人,是徐达早年麾下的一名百户,名叫季虎。此人是徐仪为于诸娥精心挑选的师傅。

      季虎曾在一场惨烈的恶战中不幸失去了右腿,从此再不能纵马提枪。父亲念其旧功,便在南京城中为他谋了一份锻造兵器的营生,让他得以安身立命。

      季虎与妻子彭三妹多年来未曾生育子女,如今突然有了于诸娥陪伴在膝下,心中亦是感到极大的慰藉,他们将诸娥视若己出,悉心教导,关怀备至。

      过去的几年里,于诸娥便开启了她严苛的习武生涯。她跟随义父季虎练习拳脚功夫、学习刀枪技艺。季虎虽行动不便,但在教习之时却一丝不苟,严格要求。

      除此之外,徐仪亦每月定时安排于诸娥前往徐府,向府中负责操练家将的军中教头虚心讨教骑射之术、阵法之学,同时还让她识字读书,使其武艺与学识并重,不致偏废。

      徐仪的马车在巷口停下,周遭多是打铁铺、木工房,空气里终年弥漫着铁锈、木屑与煤灰混合的味道。

      她的出现引来不少探究的目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的雪地,来到一处挂着“季氏铁铺”牌匾的院门前。

      院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卫亨上前敲门,里面听见动静,很快脚步一重一轻的为她们打开院门。

      季虎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纵使失了一条腿,上半身依旧壮硕,古铜色的脸膛上刻满了风霜。

      “听说诸娥病了,我来看看。”徐仪开门见山,语气里透着关切。

      季虎黝黑的脸上浮现一抹愧疚与心疼,他侧身让开路,恭敬地引着徐仪往里走。

      彭三妹则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自责:“是我的疏忽,没照看好她。”

      季虎却为妻子辩解道:“这孩子,自打跟了俺,这近三年来,没一日懈怠过。天还未亮就起身,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睡梦里,她已经绕着院子跑了十几圈了。”季虎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复杂的情绪,“身子骨是比从前结实了,可这心里的事儿压着人。前几日下了雪,她也要坚持在院子里练剑,我劝不住,由着她去了,结果夜里就起了高热。医者来看过,说是风寒入体,更是郁结于心,憋得太久了,一下子迸发了出来。”

      季虎的声音沉甸甸的,彭三妹赶忙接话,试图宽慰徐仪:“不过小姐放心,这孩子底子是在的。一副药下去,又睡了一天一夜,热度已经降下来不少,已经没有大碍了。”

      徐仪点了点头,心中却五味杂陈。她知道于诸娥的坚韧和努力,但也心疼她如此辛苦。她加快了脚步,跟着季虎夫妇穿过堆满铁料和半成品的院子,走进后院的居室。

      房间不大,收拾得却很干净。于诸娥就躺在床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间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徐仪见此情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初救下于诸娥时她那凄惨的模样,心中猛地一紧,脚步也随之加快,匆匆上前。

      许是感受到有人靠近,于诸娥缓缓睁开了眼睛。迷蒙的视野里,映出徐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黑夜里点燃的星火:“小姐……”

      徐仪在她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然已经不烫手了。

      于诸娥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欢喜:“您怎么来了。我去了府里好几次,她们都说您进宫了。”

      “你病了,我总得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徐仪柔声应着,从疏绣手中接过温水,用小勺喂她喝下几口,“我快出嫁了,等我嫁进了燕王府,到时候,你可以常来见我,日日待在我身边也行。”

      于诸娥的眼中闪过一丝向往,那光芒亮得惊人,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她轻轻摇了摇头:“义父说我的武艺还差得远,还远没到能独当一面,保护小姐的地步。”

      徐仪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泛起一丝不忍:“诸娥,我身边有得力的侍卫,你不必总想着报答。”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每一个字都显得格外慎重:“我还担心你会怪我把你留在身边,要你学这一身打打杀杀的本事,让你日日活在仇恨里。”

      于诸娥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徐仪望着她苍白的面容,声音愈发温和:“若你愿意,我亦可成全你。从今日起,你就只做季叔的女儿。等到了年纪,我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安安稳稳地过这一辈子,也是一桩好事。”

      她说得恳切,脑海中却再清楚不过,这般寻常女子的安稳一生,相夫教子,炊烟灶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来就不在于诸娥的计划之中。

      她见过这个女孩骨子里的倔强,了解她的不甘,正如了解自己一样。

      果然,于诸娥缓缓摇头,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小姐,我舅舅一家子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只要想到他们尚在人间,安享荣华富贵,我就夜夜难眠。”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沉寂。有些仇恨早已如附骨之疽,深入骨髓,非死不能解脱。徐仪心中苦涩,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又轻声询问了几句近况,于诸娥便精神不济,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烛火摇曳中,她的手指微微蜷缩,似是梦中仍在挣扎。徐仪轻轻为她掖好被角,望着那张在睡梦中仍紧锁眉头的脸,不由的叹息,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这时。

      “砰!砰!砰!”旁边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紧接着,是官差中气十足的呵斥,“开门!奉命搜查!再不开门,就撞了!”

      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坊市的宁静。随后,便是一阵女人的尖叫和男人压抑的哭泣声。

      徐仪的眉头瞬间蹙起,她看向窗外,神色凝重:“外面何事喧哗?”

      话音未落,季虎已快步走进院中。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凝重,他低声禀报:“小姐,是我们邻家张先生出事了。他在衙门做管库印的文吏,不知何故被定了罪。”

      徐仪心头一沉,立时联想到近日风声鹤唳的空印案。墙外的嘈杂声愈发激烈了,有器物被打碎的声音,妇人的哀泣、孩童惊惧的哭喊混杂着官差的呵斥。

      季虎忧心忡忡地望向徐仪:“外头正乱,那些人动静不小。小姐身份矜贵,不如等他们散去再动身,免得受了冲撞。”

      徐仪默然颔首,却并未退回屋内,反而择一石凳坐下,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哭喊声,从一开始的凄厉,到后来的嘶哑,再到最后的呜咽,仿佛耗尽了一个人一生的力气。侍立一旁的疏绣面露不忍,不住的将目光向院墙投去。

      徐仪面沉如水,眉头紧紧皱着,不知是何心情,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小姐,官衙的人已经走了。” 卫亨步履沉稳地走进院中,向徐仪躬身禀报。

      徐仪缓缓起身,带着素秋与疏绣朝外走去。马车早已候在门外,车辙压在路上发出辘辘的声响。行至张家门前时,徐仪终究没能忍住,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

      张家的大门洞开,屋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瓷器碎了一地,棉絮和纸张被扯得到处都是,仿佛被洗劫过一般。

      左邻右舍,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丝声响也无,仿佛这家人沾上了瘟疫,无人敢去探问。

      于来时相比,空荡荡的长巷一片死寂,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大约是张先生的母亲,跪在泥泞的雪水里,对着那扇被撞坏的家门,嚎啕大哭。

      她的哭声已经嘶哑,听不清在喊些什么,只觉声声泣血。

      徐仪缓缓放下车帘,身子向后倚靠在微凉的车壁上。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沉沉压住,闷得喘不过气。她清楚地知晓这场灾祸的根源——空印案。

      是帝王用以整肃吏治、震慑朝野的一支利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这支箭,在射向目标的同时,也穿透了无数个无辜或罪不至死的家庭。

      案卷上不过寥寥几笔的姓名,背后却是活生生的性命,那些被牵连的官吏,家破人亡的妻儿老小,都成了这场政治风暴里,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她心中悲悯,又觉得一阵无力。一时不愿回家,闭目凝神的片刻,忽想起于诸娥尚在病中,便吩咐车夫改道,往朱橚在城中开设的药铺行去。

      马车很快在普济药局前停下,徐仪是这里的常客,掌柜的见了她,连忙躬身行礼:“徐小姐来了。周王殿下今日也在,只是殿下今儿个心情不大好,一个人闷着呢。”

      徐仪闻言,便让疏绣去抓药,自己则径直穿过挂着药材的廊下,走向后院。

      甫一踏入,就见朱橚正坐在一株腊梅树下,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常服,面前摆着一张小几,几上温着一壶酒。

      他没有看药材,只是一个人对着天空,郁郁寡欢地独酌。朱橚看到是她,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大婚在即,怎么还有时间过来?”

      “来抓点药。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徐仪在他对面坐下,问道,“谁又惹我们周王殿下不痛快了?”

      朱橚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杯中果酒一饮而尽。他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满腹的牢骚顿时倾泻而出:“父皇这段时日,眼睛里就只有空印案那点破事。朝堂上人人自危,宫里头也是气氛紧张。他老人家的心情,就跟这鬼天气一样,说变就变。”

      他恨恨地说道:“今儿个入宫请安,不知怎么就说起我练武的事,说我偷懒懈怠,把我好一通训斥。”

      徐仪柔声劝道:“陛下对你寄予厚望,望你文武双全,自然要求就严苛些。”

      “可我压根就不想做什么文武双全的英雄,我就想当个闲散王爷,种种花,弄弄草,研究我的草药方子,这有什么错?”朱橚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语气不忿,

      “再说了,这几日京城里是个什么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到处都在抓人、抄家,多少沾手过空印文书的官员,不管职位高低,一个个全被卷了进去。”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主印的官员,直接拉到菜市口砍了。副手以下的,杖一百,充军到边疆。就连他们的家眷,妻女被没入教坊,男丁发配到辽东、云南,永世不得还朝。”

      他说着,眼圈竟有些泛红:“我以前认识好些个官宦子弟,都是一道玩乐过的,这次有好几家都栽了进去。他们家里人哭着求到我府上,我硬着头皮去找大哥,想让他跟父皇求个情。可大哥听完,只是冷着脸说‘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要我思量清楚,再考虑要不要替他们求情。”

      他越说越激动,抓着酒杯的手指都有些发白。

      徐仪默然,她知道朱橚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当初刘伯温去世时,他也真心实意地哀恸了许久。如今眼见故旧遭难,心中郁结自是难免。

      见他这般情状,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劝解。

      正沉吟间,朱橚又仰头灌下一杯酒,忽地想起什么,朝身旁唤道:“弘信!去把前几日存的那坛果酒取来!”

      弘信并不在跟前,一个小太监闻声趋前,面露难色:“殿下,弘信公公特意嘱咐过,您名义上还在为孙贵妃娘娘守孝,不宜多饮。若是叫外头的御史听去了,只怕又要招来训诫。”

      “守孝?”朱橚嗤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诮:“不过是父皇为了给她死后尊荣,挂个名罢了。她活着的时候,宫里谁把她当回事?如今死了,倒要我们这些活人来装模作样。谁还真敢为了个死人,去告本王的状不成?”

      一句话,说得四周的宫人个个噤若寒蝉,头埋得更低了。

      朱橚看也不看他们,将空酒杯重重顿在小几上,兀自发着牢骚:“为了守这劳什子的孝期,本王的婚事早该提上日程了。如今倒好,平白无故,又要等上两年!”

      这般牢骚若被有心人听去,难免落得个不孝不悌的罪名。徐仪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见几个小太监皆垂首屏息,当即沉了声色道:“弘信何在?周王醉成这个样子,他还不来伺候殿下回府歇息?”

      那小太监唯唯诺诺的道:“徐小姐,弘信公公奉殿下的命,去镇国将军府请沐公子了。”

      沐春沉稳,有他看着朱橚,徐仪也能放心。

      不知等了多久,沐春便行色匆匆地赶到了,他一身利落的官绿色常服,眉眼英挺,气质沉稳,与满身酒气的朱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沐春的脚步却在院门处倏然一顿。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徐仪,她裹着一件月光白的短袄,领口与袖口滚着一圈蓬松的灰兔毛,衬得一张脸愈发莹白如玉。

      身后那树腊梅开得正盛,殷红花瓣上覆着薄薄一层未化的雪痕,在冬日稀薄的日光下,泛出浅金色的光晕。她身边的五殿下朱橚几乎是躺在了铺着毯子的炕桌上,旁边一个兽首铜炉烧得正旺,哔剥作响,将周遭的空气都熏得暖洋洋的。

      朱橚几乎半躺在一旁铺了厚毯的炕桌上,旁边一只兽首铜炉烧得正旺,哔剥作响,将周遭的空气都烘得暖意融融。

      这景象太过熟悉,熟悉得让沐春心口微微一刺。

      他们仨,从小就是这么混大的。夏天在池子里摸鱼,冬天围着炉子烤栗子,说些漫无边际的闲话。

      可自打徐仪去了趟苏州,和朱棣一起回到这应天府,一切好像都变了。那些能够肆意嬉闹、无忧无虑的岁月,仿佛一夜之间,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悄然抽走,再也寻不回来。

      “沐春,你小子可算来了!”朱橚瞧见了他,立刻撑着地毯坐起来。

      徐仪闻声回过头。清凌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她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牵起一丝浅笑,而后便站起身来,轻声向朱橚告辞。

      “徐姐姐。”沐春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了她。

      徐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雪光下,她眸子里的光细碎而清亮,像初春解冻的溪水。

      沐春喉头有些发紧,他攥了攥手,指尖冰凉。他本想问,你最近好不好,燕王待你好不好,可话到嘴边,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客气而疏离的道贺: “听闻徐姐姐与燕王殿下的婚期已定,不日将行大礼,沐春在此,先恭喜徐姐姐了。”

      徐仪回之一笑,那笑容温婉大方,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多谢,往后,咱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一家人……沐春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只觉得满嘴苦涩。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再次转身,那月白色的身影踩着积雪,一步步走远,最后消失在廊后。

      冬日的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

      朱橚还在那里自顾自地喝着闷酒,嘴里嘟囔着什么。

      而沐春,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他的身影,在萧瑟的庭院里,显得形单影只。

      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像是被这刺骨的寒风吹过,泛起了一丝无人察觉的凄凄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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