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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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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未明,应天府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雾之中。
东宫后殿,同样辗转难安的,还有常贵娥。
她的手里攥着一封来自宫外的家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信是母亲早早托心腹送进来的。信上说,谢姨母特意派人提醒,胡惟庸意欲对魏国公府出手,要常贵娥也切莫掉以轻心。
常贵娥读罢霍然起身,在铺着厚厚地毯的殿内来回踱步,裙裾扫过地面,悄然无声。
前不久之木偶之事,本是为了引出藏在东宫的耳目,顺带打击胡惟庸的势力。因此事,宫里人心惶惶,父皇震怒之下,要将所有伺候过长皇孙的宫人内侍尽数处置,幸得朱标求情,言要查明实情,然而直至今日,连一句像样的缘由都问不出来。
眼看着还没能抓住胡惟庸不可饶恕的把柄,谢姨母又送来了这样的警告。
常贵娥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眼睛,正贪婪地窥伺着东宫的一切,等待着给予他和朱雄英致命一击。
常贵娥走到摇篮边,看着熟睡中儿子,心中那份不安疯狂滋长。她深吸一口气,她轻声唤道:“茂寿。”
贴身宫女茂寿立刻从外间趋步而入,躬身行礼:“太子妃有何吩咐?”
常贵娥的目光没有离开摇篮,声音却压得极低:“去帮我请仪儿过来坐坐。就说我心里闷得慌,想找她过来说说话。”
“是,奴婢这就去。”
另一边,一辆青布马车辘辘而行,车轮滚滚,碾过南京城冰冷的石板路。马车外观朴实无华,毫不起眼,然而车内所坐之人,却是魏国公的夫人。
谢佩英几乎一夜未眠,从昨晚起便心绪难安,如今马车的每一次颠簸,都令她更加心烦意乱。
“再快些!”她掀开车帘,对着车夫厉声呵斥,全然没了往日国公夫人的端庄。
到了山腰上,简陋的马车再难前行。谢佩英看也不看身后胡嬷嬷伸出的手,一把撩起裙摆,便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蜿蜒的山道上奔去。
“夫人!夫人慢些!当心脚下!”仆妇们的惊呼声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她气喘吁吁地进了寺庙,四处寻找,终于看到了主持,问及谢玉英的所在时,主持却面露难色:“谢施主被陛下的人带走了,刚离开不久。”
谢佩英不再停留,转身就往寺庙外去,在她来的路上并没有见到皇帝的亲军,那他们定是走了别的路,正不知所措,头晕目眩之时。
忽然。
山林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一只杜鹃泣血,划破了这深山的寂静。
谢佩英满脸茫然,觉得这道声音说不出的熟悉,却又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经常随她来此的胡嬷嬷却惊呼:“是夫人姐姐的声音!”
谢佩英心中一沉,疯了似的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山道湿滑,青苔遍布。她新做的衣裙被路边的荆棘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发髻散乱,珠钗掉落,平日里光彩照人的魏国公夫人,此刻狼狈得如同一个逃难的可怜人。
很快就没有路了,但那声音分明就在树林的背后。她顾不上了,猛地一头扎进茂林修竹的树丛中。
她的手臂被粗糙的树干擦出一道道血痕,也浑然不觉,脚上的鞋也掉了一只,沾满了泥泞。
当那亲兵服上反射出的银光映入眼帘时,谢佩英的心里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当她拨开最后一片挡住视线的枝叶,双脚重新踏于石板路上时,整个人却僵在了原地。
一队面容冷峻的大内亲军,此刻队形散漫,围成了一个圈子,像是失了头绪。
“你们都别不说话啊!此事若办砸,大家都要遭殃!”一士兵满脸急躁,不安地嚷道。
“什么叫大家遭殃,他身为亲军,连自己的刀都握持不住,被一个女人夺去,实乃天大的笑话。”年长之人语气满含鄙夷,他心中最瞧不起这些凭借父辈军功获得职位的人。想当年他征战沙场之时,此人尚未出世,如今竟也能与自己平起平坐,心中自然不忿。
他们围成的圈子中央,有一人横卧,殷红的血留了一地,面色苍白发青,早已气绝身亡,一双眼睛却瞪得极大,直直看向皇城方向,似有满心的不甘与冤屈。
又有一个兵士看不下去这惨状,寻来一块粗麻布,打算先将尸体盖住。此事既已办砸,总归需收拾妥当再设法交差。
当尸体被抬起时,一只手从麻布边缘垂落下来,腕上还戴着一只成色并不算顶好的碧玉镯子。那是谢玉英出嫁时,谢佩英用攒了许久之私房钱,费了诸多周折才购得的一件尚能看得过去的首饰。
是她送给姐姐的添妆之物。
谢佩英望着那镯子,只觉一阵晕眩,心中如被重锤狠狠一击,悲痛与震惊交织,不知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场变故,竟让姐姐遭此横祸。
“站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两个字。
为首的亲军都督府百户这才发觉了谢佩英,转过身来,目露惊讶,他是军中的老人了,自然认得出谢佩英,慌张地一拱手,捋不直舌头,
“魏国夫人。”
“她这是怎么了?!”谢佩英的声音颤抖,几乎破碎。
那为首的百户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却强自镇定,缓缓回禀一番他早已在心中编排妥当的措辞:“回夫人,吾等奉陛下圣旨,缉拿钦犯谢玉英回宫受审。途中,此人竟负隅顽抗,突发癔症,于此地夺我属下的佩刀,自戕身亡。”
自戕?谢佩英的目光,越过那百户,落在他身后一个年轻的兵士身上。
那兵士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一张脸白得像纸,正靠着一棵老松树,浑身颤抖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
他腰间的刀鞘,空空如也。
为首的百户似乎察觉到了谢佩英的目光,微微侧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这小子,乃今年新进之辈,头一回办这样的差事,属下定会如实禀报,由陛下圣裁,决定如何责罚。”
那兵士的脸色愈发煞白,一身官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宽大,仿佛那衣服并非为他量身定制。他死死攥着空空如也的刀鞘,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显然是吓破了胆。
一个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谢佩英几乎立刻明白了姐姐为何会选择此人,心里顿时愈发苦涩。
亲军校尉的选拔严之又严,这种孩子也能被塞进亲军,背后若无门道,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就在这时,胡嬷嬷和仆妇们终于赶了上来,一左一右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谢佩英。
胡嬷嬷看了一眼那尸身,眼中闪过一抹痛色,但旋即恢复了镇定。她朝那百户深深一揖,声音沉稳:“军爷办差辛苦了。我家夫人一时情急,这才失了仪态,并非有意惊扰。”
胡嬷嬷这话说的客气,眼神里却透露出警告的意味,“我等只是路过此地,这就离开,还请军爷继续。”
那百户闻言,偷瞥了一眼谢佩英,只见其一身狼狈,泥污满身,那模样,可不像是路过。但他不过一介小小百户,魏国公动动指头就能让他凭空消失,他何须不要命的多事,这台阶递过来了,不赶紧顺着下,难不成是嫌自己命长?
他立刻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朗声道:“今日卑职在此公干,并未见过魏国夫人。”
谢佩英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的府,只觉得车轮发出的“咯噔”声,车厢外的市井闹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她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姐姐那圆睁的双目,和手腕上那抹刺眼的翠绿。那是她娘家最后血脉相连的至亲,从今往后,她再无娘家可归,再无姐姐可唤。
可她甚至还要佯装不知,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直至踏入正堂,吴廷忠早已迎候,疾步上前道:“夫人,你总算回来了!宫里方才递出消息,言有人弹劾谢夫人行巫蛊之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佩英的身子僵硬,一言不发地走到主位上坐下。
吴廷忠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更是大急,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了过去:“这是方才太子妃娘娘命人自东宫递出,特意嘱咐要交予夫人。”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恐怕是宫闱之中,已生变故。”
谢佩英缓缓抬起手,却只觉指尖虚浮无力,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信纸。
展开一观,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徐仪被禁足了。
先是她的姐姐,如今又是她的女儿,胡相的手段的确狠辣,未曾露面,便欲将她一家子尽数算计进去?
是非要逼得徐家和皇家反目,或是要皇帝亲手除掉徐家。
谢佩英死死攥着那封信,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单薄的信纸被她揉成一团。
“呵。”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像是碎裂的瓷片划过喉咙:“好一个赶尽杀绝。”
“吴叔,派人快马加鞭,即刻传信刘链(刘基长子),请他星夜兼程,速速进京。”
吴廷忠神色凝重的问道:“人确信此乃将军所言的破局之机?”
“在他抵京之前,我需再添一把火,”谢佩英目光如炬,转向身侧的胡嬷嬷:“为我更衣,我要去拜见开平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