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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猴尾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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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茨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仅是叙述。瑞希听后,若有所思。
隔日,拉他到树林,神秘兮兮,把他留原地。自己消失不见。
梅尔茨驻了一会,冷不丁后腰吹过阴风,当即闪身躲过。却见瑞希笑嘻嘻向后一撤步,双手在身后藏着。
梅尔茨的目光柔和下来。
“瑞希。”
“差点就能看见了,”瑞希说,“咱们玩个游戏如何?”
“你想玩什么游戏?”
“——猜尾巴!”
瑞希伸出的一对双手中,躺着曾经属于海陆空的动物尾巴。他的指尖上混着红蓝的血渍。眉尾蹭了红渍。
瑞希笑:
“我来猜你的魔鬼尾巴,猜中了,就现出来,让我拽拽,怎么样?”
“……当然可以。”
“让我想想,嗯……”凝眉苦思,余光瞥着梅尔茨的蜥蜴绿眼,得意一笑:
“蜥蜴尾巴。我赢了。”揪住一小段绮丽的蜥蜴断尾,五彩鳞片迎光闪烁。
梅尔茨说:
“……”
瑞希狐疑,故作轻飘飘:
“小蛇尾巴。也不赖。”掐起一段黑色的蟒蛇尾巴,和梅尔茨的蛇信子一样黑。
“……”
“还不是?”
瑞希的手指在一堆尾巴里挑挑拣拣,拨拉半天,举起半截蜈蚣。
不说话,用眼神挑衅梅尔茨。
“……”
“哈?”瑞希不悦,直接抓起一条鱼尾巴,没好气:
“得了,这条丑鱼尾巴归你。快,变一个出来我看看。”
他随手扔了那些尾巴,踱到梅尔茨身后,伸手戳他的后腰。梅尔茨避,但避不开一根执着于揪尾巴的手指。
把梅尔茨激得,无奈叹气。
拨开瑞希的手,向他致歉:
“请别这样,瑞希……给我一段时间,可以吗?我好找到尾巴,献给你。”
瑞希这才满意。回去的一道上,哼着胜利者的歌。
梅尔茨从没见过自己的尾巴。
牧师无需尾巴就认定梅尔茨是魔鬼。母亲也是。于人类来说,梅尔茨的怪异顺理成章,不差那一根尾巴。
——梅尔茨遭受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承受着一切,身体自发学习起一切:
爱是肌肤相亲。痛也是。
爱是初恋时浓烈如蜜酒,而后归于平淡。痛也是。
爱是在顶峰时尖叫,而后静寂。痛也是。
他渴望一个很痛的拥抱。
像绞痛一样目中无人,刺痛一样刻骨铭心,像灼痛一样情深意浓,闷痛一样缠缠绵绵……
他向往成为瑞希·拉纳手底的动物,肌肤相贴,任其鱼肉。
撒旦不曾在他濒死之际用指尖血哺愈他,救活他的另有其人。他被魔鬼们抛弃在人间,不管不顾,另尊人类为主,也是理所应当。
主之所愿,他当尽数奉上。
梅尔茨到处找起尾巴,找没见过,也不知模样的尾巴。
走在路上,羡慕起所有四足行走的翘尾巴猫狗。
开始趴着睡觉,怕压到不存在的尾巴。
在尾椎处切口,只摸见一手红。
他的背影空荡如常。
尾椎处泛起空痛。
梅尔茨翻过警察设的障碍物,回到尘封的地下室现场。万幸,这里完好如初。翻找出牧师惯用的黑皮小开本,其上刻着白五芒星。
里面的咒语无法使哪怕一个勺子弯曲,却能给魔鬼带来真实的苦痛。
他学起牧师,念诵一条条咒语,像曾经被伤害那样伤害起自己。他相信,其中一定藏着哪些咒语,能使他——
显现原形。
——好烫!
“啪!”
手中书本猝然掉地。梅尔茨的头“砰”地冲撞上天花板。地面离自己很远,自己变得很高。他伸出手,看见一对鹿蹄。
尾巴……他急忙转身,但因地下室狭小,他身躯庞大,而碰掉一壁猎具掉在他身上,又落地叮咣。极尽脖之长向身后看去:
一根小猴尾巴,略同体长,毛茸茸,灰底红末,骄傲翘起,在空中划着美丽的S弯。
鹿身、猴尾,梅尔茨。
但是……脸?
一壁的刀刃上,映着一张张面容模糊的人脸。一群自己凝望着他,但他仍对何为自我一无所知。
无妨。他认了主。自我多余。
梅尔茨认定,自己这副模样会吓到主,必须找到那条能令他化为人形,而仍保留猴尾巴的咒语。
晦暗的地下室里,回响起时延时顿,间或沉默急吁促喘的吟诵声。
……
仲夏。白日亮丽,天空碧蓝如洗。风儿和煦。
母亲和医生请过了假。瑞希换上短裤,带上小铲子,打算去树林里挖猫尾草。
猫尾草在这时节开花,粉毛毛尾簇拥成团,像有一群小猫凑头说着悄悄话。沿花团根部铲四下,把土拨松,好捧起一整团小猫尾巴。扑面而来清香。叶子留给老妈炖牛肉,能去柴。花茎编成一根长辫子,浸在小溪里,招引来一群贪吃的小鱼。
直到鱼猫子闻声而来。小鱼十不存一。
瑞希还没去叫梅尔茨一起,先被梅尔茨找上门。
“你来得正好!”瑞希说,“走,和我去挖小猫尾巴!”
梅尔茨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瑞希问。
梅尔茨的表情出卖了他。目光躲闪,眼里对发声的渴望却呼之欲出。分明有想说的话,张着嘴却没噎出一个字。一双手欲靠近瑞希,但没被主人允许,而在裤缝上焦虑地打着转。
——又变回了之前的死样子,瑞希心道,连小鱼都活得比你自由,馋了就张嘴吃草,来了天敌就甩尾巴跑。
像是受惯了项圈的狼,摘了项圈,仍以为自己是狗。
何苦呢?
瑞希直接拉上梅尔茨身侧纠结的手,狠地一拽,拽醒那自我奴役的人。说:
“你想带我去哪?还是想给我看什么?带我走。”
梅尔茨终于露出像个人样的笑脸,拉着瑞希跑出门外。这回,瑞希由着他在自己前头。
他们跑出了医院,走进阳光下明媚可爱的街头,排长队买来一对冰淇淋,在轻摇慢晃的树影里边吃边漫步。吃没了,也冷了,再进阳光里暖暖身子。——以上活动皆由瑞希主使。
但瑞希保留了梅尔茨带路的权利。
瑞希被梅尔茨带进红房子里。灰尘将一切尘封进昨日。
瑞希问:
“你确定是你自己想来的?”
梅尔茨点头。
“你告诉我,有没有人逼你?”
梅尔茨摇头,固执地拉着瑞希向屋子深处去。
“行吧。真搞不懂你。”
梅尔茨将瑞希领进主卧的地下室。这里狭窄、黑暗,空气中飘着甜馊的霉味。他摸黑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拎着它走到干涸发黑的法阵中央。
瑞希不明所以。
梅尔茨从怀里掏出一本黑封小册子,看向瑞希,明媚地笑:
“请注视我。”
背过身,掀起上衣,露出一截后腰。
煤油灯被他放在脚边,仅能映亮他的下半身。
吟诵起拗口的音节。
瑞希从没听过这样的歌——因有起伏的调子和连贯的音节,应当是歌。那夜莺般的声音像是也认定了这该是一首歌,而近乎啼鸣着令旋律婉转动听。
这里本没有歌,但听众的存在使一首歌发生。
在悠扬的歌声里,在跳动闪烁的火光中,那截仍蒙着淡青紫色的后腰上,裂开了一条细缝,极红极艳,如怒目睚眦。
瑞希怔住。歌声无止。
旋律渐升渐扬——至摄人心魂的一段高音——呼唤来最喷薄欲出的生,自尾骨尖向身外一节、一节、一节地爬出。如藤的红肌缠绕其上,表面迸着蠕蠕的血管和神经。
歌声发抖,但不停止。
瑞希走近那固执的背影,一段白骨蔓延进他捧起的手心,紧随其后的,湿哒哒的肌肉将其温柔包裹。
一根腥甜的小猴尾巴。缺了毛,鲜红且裸。
瑞希不禁屏息。
歌声的旋律悠悠然——归于宁静。属于人的声音响起,且根本止不住,不再发自歌喉,而是由肺向喉直冲出的,不成调的破碎音节——呜……呜……咿……节奏是乱了节奏。
梅尔茨映在火光中的腿发着抖。瑞希从身后抱上他,而感受到,他藏在黑暗中的上半身也在抖。
瑞希紧紧抱住他。
从他湿冷的手中夺过那本黑色的书,举到他身前,让他看清:撕了个白花花的粉碎。一些碎页落在他的脚面上。
瑞希仍抱着他,说: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
“对不起……”梅尔茨的声音被泪水渍哑,“我努力了,但它就是长不出毛……等我下次……”
“没有下次。”瑞希打断他,而后柔和:
“乖,听人类的话,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哪怕有人逼你……哪怕是我逼你。”
以及。
“若是谁像这样逼迫你,告诉我。”
一声气若游丝的“好”。
梅尔茨瘫倒进瑞希怀里,似已昏迷。瑞希扶着他蹲下,他枕上瑞希的腿。眉头紧皱,双睫颤抖,额上流着血似的汗。
瑞希拭净他的额头,抚平他的眉头。四周寂静,只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声:一种粗重,但平稳,如酣睡。另一种刻意地轻,似窥伺。
长久的沉默。
唯一还清醒着的人,脸隐没于黑暗,无声地绽开贪欢而得逞的笑。红唇白齿,不知餍足为何物。
在那人不曾看见的身后,说着些容他听清的良心话,却目不转睛。
哪怕一切已归于寂静,耳中仍回响着血淋淋的歌,心儿雀跃。
这是他的小蛇。他亲手捡来的小蛇。一条脱离了人类的道德保护框架,任人蹂躏,也不会惩罚到人类头上的小蛇。
好像有点理解牧师了。
自己居然在他彻底暴露魔鬼身份之前,就让他成了有户口的“人”。现在想想,似乎有点着急了。
算了。
倒也不必为这而后悔。做事从来随性。给自己徒增枷锁的事,他从来不做。“随时能断个彻底”,是他对任何关系的第一要求。
现在这样就很好。
蹲久了,腿发麻,丧失知觉。瑞希抬起梅尔茨的身子想动动腿,却看见自己的右腿上,不知何时攀绕上一条猩红的尾巴,缩紧,勒肉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