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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魔鬼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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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尔茨再睁眼时已在医院。灰白天花板,一人病房,床边每日来来去去很多人。穿警察制服的人,拿着本笔,抛出直白而噎人的问题;穿行政制服的人,身后跟着亚麻裙子的女人,自称是福利院的老师,手很暖。老师又带来一群孩子,三三两两地围在他的床边,向他道好,为他祷安。他们叫他“梅尔茨·皮埃尔”,一个官方新近认证的名字。
但梅尔茨一直挂念着另一个人。
在睁眼的第一刻,他就清楚,自己仍在人间,不是因为人间有圣人,而是因为人间,有挂念他的人。
他清楚没人会挂念他。
他清楚,就算有人挂念他,那这个人也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圣人。
之后,来人的说辞,也一一证实了猜想。
梅尔茨在病房见过瑞希,两次。
一次,瑞希扒着房门,望见梅尔茨床边围着许多大人,而转身离去。梅尔茨只来得及看见他头上缠着许多白,和自己一样。
另一次,梅尔茨床边聚着来自福利院陪护的,嬉笑的少年少女们。瑞希路过他的病房,向里望了一眼。梅尔茨朝他挥手,却撞进他的冷眼。此后,瑞希再也没在门口出现。
梅尔茨的心漫生焦虑……
刚能下床,他就去寻瑞希的病房,带着一束郁金香。到门口时,瑞希的妈妈在给他喂粥,听见动静,欲起身迎,却被瑞希拽了回去。瑞希冲母亲摇摇头,不看梅尔茨。
梅尔茨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会,把花束放下,离开了。
再去寻他。病房里只有他自己,坐躺在床上,望窗外绿树结的苹果。梅尔茨捧一束风信子,呼唤他。不应,也不瞧。窗外的果树碧绿,阳光下,风吹过,沙沙摇着的树叶闪着白亮的星子。叶间的红苹果也摇着。
梅尔茨陪他望了一会,把风信子放下,离开了。
他跑去爬树,瑞希窗外的那棵果树。因身体仍在愈伤,爬至半高,体力不支,从树上摔下,躺地却同窗里的瑞希相视。护士闻声而来,大惊,催他回房,他不肯。执意要爬树,又靠执意爬上了树,摘下红彤彤的一颗果,整棵树上最大最圆的那颗。他笑了,窗里的瑞希同他相视。
他把红苹果献给瑞希。
瑞希嫌弃:
“脏,我不要。”
“我去洗……”
“是你的手脏。”
梅尔茨愣住:
“……我现在就去洗手。”
瑞希皱眉,眯起眼睛,嘴角也下压:
“你能保证以后每次摸完别人的手,就洗一次手吗?”
面对质问,梅尔茨坚定道:
“从现在开始,我保证。”
他握上瑞希搭在被子上的手,将红苹果塞进他的手心,说:
“但是,可以允许我碰过你的手后,不必洗手吗?”
“谁让你碰我啦?!”瑞希猛地推开梅尔茨,架起一对胳膊。被子上孤零零立着颗红苹果。他的脸微红,像苹果。
“对不起……”梅尔茨低下头。
“谁让你道歉了?”
“我……我应该谢谢你……瑞希,”梅尔茨看向瑞希,眼里真诚得像有一把炯炯的火,“我都听说了……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
“谁需要你道谢了?!”瑞希猝然打断梅尔茨,扭过头不再看他,但一对耳廓比苹果还红,不知是被气得还是怎样。
梅尔茨低头沉默。而后说:
“瑞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瑞希没理他。
“以前是,现在是……”
没理他。
“以后也是。”
……不理。
梅尔茨笑:
“因为,我不再需要除你之外的朋友了。”
瑞希的头偏了一下,又偏回去了。
“瑞希,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你给我……滚。”甚至不愿施舍梅尔茨一个正眼。
梅尔茨点头:
“好。”
他走至门口,扶着门,背着身,沉默许久。而后回头,蜥瞳因笑眯起,定睛看着瑞希:
“瑞希,我的命随你取用,因为你救了它。”说这话间,黑色的蛇信子于空气中一闪而过。
瑞希终于撤回头,红着脸抓起被子上的苹果向梅尔茨撇去,恼羞成怒:
“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多嘴?!”
苹果落地,滚至梅尔茨脚前。
梅尔茨微笑,捡起苹果咬了一口,向瑞希挥过再见。
……
隔日,上午,梅尔茨从水间出来,听见走廊另一头瑞希的声音:
“妈,你不用跟过来……”
当即跑回自己病房。那坐着来探护的少年。少年见梅尔茨提着水壶,欲接手,被梅尔茨谢绝:
“壶脏,不必劳烦您的手了。”
又说:
“我有一位朋友马上会来,请问您能否……”
少年了然,起身道别。
前脚刚走,瑞希就出现,空旷的病房里只有梅尔茨一人候着他。他挺满意。第一次来,瞧瞧这,看看那。最后不知怎么的,瞧进床上人的眼睛里。
“之前竟然没发现,你睫毛还挺长。”
梅尔茨望进一汪天蓝的湖泊。
瑞希推开梅尔茨的脸,一把拉起他的胳膊,欲把他拽下床。
“你就成天这么坐着?走,出去玩——”
“等等,你的伤……”
“你怀疑我的手艺?”不悦,生往外拽梅尔茨,“倒是你,伤好得都能爬树了,走吧——”
背上的伤被扯动,像起了一线火似的疼,被梅尔茨轻巧咽下。
梅尔茨说:
“好。”
头还缠着纱布的他俩,躲过了护士医生,又躲过了好事的路人,手拽着手——一开始不是,但瑞希嫌梅尔茨走太慢——从镇路走上林间小道。他们来到小溪边。
溪边聚着三个赤膊游戏的少年,都是镇上的熟面孔。瑞希大喝一声“你们!”跑到他们面前,叉起腰,很威风地说:
“这里今天归我了!”
“是瑞希·拉纳!”
“告诉你们,我现在可是病号,还是条子认证的被害人。欺负我有你们好果子吃!”
“到底是谁欺负谁?!”一个壮胖的少年气势汹汹欲上前,被同伴拉住:
“算了算了,别和他一般计较了。”
“咱们去下游吧,正好也要去……”
一步三人回头地走光了。
瑞希撇下梅尔茨,踩进溪流弯腰抓蝌蚪。梅尔茨的腿上绑了纱布,不便下水,就在岸边站着看。
“你喜欢蝌蚪吗?”
“哎呀,不是,”瑞希头也不抬,“我抓些喂鱼。”
瑞希好像很喜欢这样做:杀蛇喂蚂蚁,抓蝌蚪喂鱼,或是把一条蜈蚣扔进一瓶蟋蟀里,看它们争抢一条命。
人类是动物们的主。
“瑞希——你去哪啦?”——远远地传来女人的呼喊声。
“完了!”瑞希急忙踩上岸,“我姑来找我了!”
“姑姑?”
“我一住院她和我叔立马就来了,哎呀来不及解释了,”一把拉上梅尔茨的手,“快跑——”
跑了起来。
离人声越来越远,跑进了树林里,离鸟鸣越来越近,爬到了树上。
“你也快上来!”瑞希说。
梅尔茨直立着沉默。刚才一路的剧烈奔跑撕扯开了更多的伤。腿上、背上的,以及肺前腹部的一整片。全身都燎起火烧似的疼或痛。梅尔茨沉默着,同以往一样。
“你快上来呀——”
“好。”
为了不让他发现,爬得又快又好。
坐到树干上,再坐到他旁边。
瑞希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来再待一会就得回去了。这帮亲戚跟苍蝇一样……”
也许本可以独处得更久。
“你简直想象不到,我这几天才发现原来我家有这么多亲戚……整天在屋里嗡嗡个没完,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为瑞希·拉纳而来。
“……送来那么多水果都要烂掉了,只顾着送,一点不长脑子。”
瑞希·拉纳是长在阳光下的孩子。
外人眼里,热情、开朗、自信大方。虽行着恶,污黑黏腻的恶却沾不上他的衣。甚至,由他行的恶,都黑中带红——赤子般的红。
因为他是在阳光和大自然中长大的孩子。
他把自己拉入阳光下,人群里,让自己成为了有身份的人类。
而自己,却想把他拉入黑暗。
——明明这里才是他的心之归处。
这是一种亵渎……
摇曳闪烁的树荫笼着二人。风吹动一切浮碎的光和影。
梅尔茨说:
“瑞希,你见过地下室里的魔鬼了吗?”
“你说那个丑东西?长得就够恶心。”
“那现在,你相信我是魔鬼了吗?”
“得了吧,书上说了,魔鬼都长得很丑,哪有你这么人模人样的?”
梅尔茨摇头。
“不,书说的不对。因为,我还见过一位真正的魔鬼。当初,他就住在我家。”
瑞希的眼睛亮了起来,迫不及待催促梅尔茨讲下去。
梅尔茨欣赏了一会这表情,继续说:
“他叫提福。敲上我家的门,说自己在旅行,希望能借住一段时间。作为回报,可以实现我们的一个小愿望。”
“你许了什么愿?”
“我没许。牧师没管他,母亲招待了他。母亲许愿说,希望他能把自己游历的经历告诉我,让我长见识。”
“等会,他长什么样?”
“很瘦,很和善,头发像狼尾巴。眼睛发紫。他好像胃不好,经常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总之,像个普通人类一样。”
“居然会有这种人!”
“不是人,是魔鬼。”
“我不信——”
“我看见了他的——”
瑞希不禁咽下口水:“他的什么?”
梅尔茨笑着封口不言。
故事该在适当处留下“钩子”——他从人类那学到的。
瑞希“啪”一拍梅尔茨的后脑勺,佯怒:“好啊,你都会算计我了!真是出息了!”
梅尔茨微笑:
“明天,我再讲给你。明天,也来找我吧。”
……
“我看见了他的尾巴,就在他起夜找水喝的时候。像狮子,又有点像狼的一条尾巴。但是,我被他发现了。他走向我……”
两人并肩坐在昨日的树干上。瑞希听得入迷,恨不得耳朵都贴上去,好能听得更清晰。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尾巴,还摇起尾巴,摸上我的脸,说,早就注意到我了,还说:
“‘一个纯血的人类家庭,把一个魔鬼当儿子养?当真没见过这么好的一出戏。但你……还差了点戏妆。’
“他一拍我,我就昏过去了。那天之后,像有小虫咬我的脸,还多出陌生的记忆。我和母亲说,她转身捂住耳朵。牧师让我用圣水洗一下脸。”
“呃……不如洗洗他的脑子。”
“提福每天睡前都给我讲他旅行的经历。虽然他没刻意强调,但我总能听出里面许多人是魔鬼。因为我多出来的记忆越来越清晰,我看见了地狱——
贫瘠,干枯,大地龟裂。浩天泄洪。兽影晦纷。
里面的魔鬼都长着各异的动物尾巴,为各自的欲而活。
有医生穷尽一生,研究出了一纸能洗去罪与欲的处方:
疼痛(腹痛最佳,使人蜷如婴胎;剂量:多到让人求死,少到让人死不掉。具体剂量,我再研究。)、闭眼,和一场无梦之酣眠。
附一条备注:
记得醒来。
却最终自己没能醒来。凶手是剂量,或是他腹中的欲?不堪被杀死,而先杀死了他?
有魅魔爱上人类,心脏易了主,而失去不死的能力。却最终被主人杀死。
有身处机要岗位的联络员,一张嘴总是忍不住泄露故事,而招来军队追杀。逃亡期间,他仍对故事如痴如狂,甚至为了一个好故事出卖肝脏——万幸他的真身是一条美西螈。他的故事传遍人口。军队找不见他,便从别人口中的他的故事里寻他,竟像是成了他最忠实的读者。
提福还说了更多……
上帝有两只手。左手杀戮,右手宽恕。左手持剑,向上刺,尽取敌人头颅;右手空空,向下抚,给予万恶宽恕。撒旦的真身是上帝的右手。渡世间一切恶,博爱赛圣母。魔鬼们被撒旦“一手”宠大。
地狱一角有座撒旦雕像——一只遮天的硕大右手。每日前来千百只魔鬼主动送上头颅——蹭蹭、眯起眼睛蹭蹭、化为原形或半原形蹭蹭……像见了主人的狗,不住摇尾巴。
没有魔鬼见过天使。一根羽毛都没有。”
“然后呢?”听上去像耐着烦。
“然后,像是从他那听够了一千零一个故事。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仓促赶到我的床边,拉着我一次讲光了剩下所有故事,一直讲到太阳升起。我很困了,睡过去也被他拽起来听故事。他说自己必须这样,因为他对我母亲做了承诺。我于是知道,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行李也都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张纸条,写着‘感谢款待’。
但只有我知道,他离开前在梦里给我留了一句话:
‘小鬼,别怪我,我只是让真相揭晓。你的天地怎么可能在这?’”
梅尔茨顿一刻,继续说:
“他走之后,我就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直眉,蜥蜴眼,鹰钩鼻,蛇唇。胡拼乱凑般不协调。
瑞希小声嘀咕:“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之后的剧情,不再有那么多“钩子”可放。
仅是七日如一日的,神经系统对痛觉的,种类随机而有限的枚举。
没有多么特别的某一天。每一天的太阳都照常升起,和昨天、以及明天的一样。
但梅尔茨,还是采用了一些叙事技巧,来取悦瑞希。
他思索着,这里应该运用重复……
“我的房间门永远关不上。牧师时不时就沉默地走进来,对我又打又骂、又踹又踢。”
或者是拟人:
“妈妈见到我的样子,终于哭了,哭得像个人。”
期待自己不值一名的苦痛能取悦身侧人的耳朵。
但,瑞希坐立难安。
纯粹的暴力,缺乏意义,逼得人焦虑。
那就,灌注美感。
“我看向镜子里自己的身子,血污像红玫瑰一样绽开……”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瑞希说。
却也没离去。
梅尔茨说: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