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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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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弱的梅尔茨没能让尾巴消失。他急于回归人类,恳求瑞希用墙上的猎具切下自己的尾巴。瑞希欣然同意,这条腥甜的尾巴被他带回家,埋进后院。又种上一棵小树。
小树一天天长大,碧绿而茂盛。
医生惊讶于梅尔茨病情的突然恶化,责令他继续休养,但他坚持提前出院。因为瑞希将要出院。也因为,偶然听说,是福利院的老师和孩子们的捐款,让他能住院至今。
谁也没拗过他。梅尔茨一边忙着办理医院出院和福利院入住的手续,一边应付法院突然的传唤——
他曾经的养父,牧师皮埃尔,终于迎来了对其的审判。
庭审当日。响晴天。没有一片云能遮蔽灼耀的阳光。
一同出庭的,还有瑞希和他的父母。
皮埃尔被押上台,面色颓唐。因被羁押无法打理自身,蓬乱胡须生满颊。
检察官向陪审团陈述:
“犯人丹·皮埃尔被控谋杀罪……”
梅尔茨和瑞希说:
“我向无上且全能的主起誓,我提供的证词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你撒谎!”皮埃尔说,“你偷翻进我家——”
“我所言属实——”瑞希沉痛,“各位,我愿向主起誓,但唯恐主不忍再听一遍我所遭受的……”
他的父母在台下相抱而泣:
“我们发誓,孩子们说的是真的……”
陪审团议论纷纷。
陪审团作出了意见一致的裁决。
梅尔茨怔望着法槌被敲下。一场庭审没有句点却结束。皮埃尔被押走。离得太远,看不清他嘴中嚅嗫着的,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否是“畜牲”。
人流向屋外。人流光。
人宣判完了他的过去,结论是“有罪”。那么现在,谁能来告诉他,未来该怎么活才对?
眼泪自己流下,未经宣判。
“傻子,哭什么!”梅尔茨挨了一推,瑞希从他身后冒出,笑盈盈:
“我们赢了!笑呀——哈哈哈!”
洋洋得意,按捺不住蹦跶。
梅尔茨看见瑞希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是的,他看见了“未来”——
“走——去我家,尝尝老妈的招牌炖牛肉……”瑞希拉上他的手,跑起来:
“爸,妈,等会我——我俩——”
笑呀,跑呀,跳呀……
日子一天天过去,碧绿而茂盛。
……
在福利院的日子充实而美好。魔鬼学习成为人类,更乐于成为人类。他藏起自己的兽舌兽眼,低头走路,抿嘴交谈。
瑞希时不时来找他玩,将那有如绿水晶般剔透,虹膜满是勾丝拉絮的眼睛,直对晴阳,乐见黑竖瞳孔激缩为一条狭缝。
瑞希也为梅尔茨带来外界的消息。围墙角落听足了二人的私语。
“我和你说,咱们镇上来了个大慈善家,贼——有——钱!来时坐着六驾马车!镇长在他面前也得点头哈腰……我差点就摸到他的白马了,但是他那个保镖特凶!切,等我有钱了我也这么装。”
但梅尔茨不在意。
“瑞希,我在跟着老师学知识。他们说,等我学完了小学的课,就可以进马里亚中学读书了。”
“你自己选的学校?哪个不比它好啊。”
“因为你在那。”
看不见操场上一群孩子闹得欢,但嬉笑声侵入耳。围墙围起来的福利院,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僻静角落。
“啧,吵死了。”瑞希说,“以后应该你来找我,懂吗?林子里不比这安静?”
“这里不能随便进出,”梅尔茨笑,“但我会翻墙出去找你的。”
瑞希满意地点头。这才像话。
沿墙根爬着一只亮壳甲虫。瑞希抓过来,指给梅尔茨看。
“瞧,比你的眼睛蓝一点。”
梅尔茨伸出手,却被瑞希躲过:
“别碰我——你手脏。”
福利院里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双手,大夏天,汗津津的,不知有多脏。
梅尔茨笑:
“我洗过手了,”又从怀里掏出一双干净的白手套,“老师给了我这个。你来之前,我一直戴着。”
一对丝质白手套,齐腕长度,被阳光照得光泽晃人眼。看上去柔滑又贴肤,但不知怎的,瑞希不太想触碰。
“老师给的”?分明是他自己要的。原因?随口一句,早就被自己忘了的抱怨……小蛇是否太过执着?思考间——
“梅尔茨——你在哪?梅尔茨——”附近响起少年的急切声音,一遍又一遍。
“他是谁啊?”瑞希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
瑞希怒道:
“不知道还指名道姓的,这么着急?”
“我去叫他走……”
“别——”瑞希食指放在嘴前,轻轻地笑:“嘘……我们悄悄避开他,随便他找。”
梅尔茨欣悦地向瑞希递上自己的手。他们蹑手蹑脚,在人声熙攘中悄无声息,一人开路,另一人随行如影。
任那声音去追寻。
“梅尔茨——你在附近吗?”
“梅尔茨——?”
“梅尔茨·皮埃尔——”
瑞希窃笑,拉紧了身后的人。
“梅尔茨,老师找你——”
梅尔茨不为所动。
避开阳光,沿墙根走,跟在五彩的甲壳虫一家身后。快到转角处,同突然跑过的孩童擦影而过。凝立,屏息——
“过!”瑞希拉着梅尔茨跨过了一地阳光,跃进阴影。
“好耶……完美着陆!”难抑兴奋,压低声音夸自己。
“梅尔茨,原来你在这!”成年人声音,成年人。“院长托我找你,很急。你这孩子……先跟我来。”
来人直接拽上梅尔茨,却没拽过去人。他才看见多余的瑞希。
拧眉质问:
“你是我们这的孩子吗?从来没见过你。”
“我……”
“我警告你!这里不能随便进出。你偷翻进来的话,一切后果自负。”不容辩解。一只粗粝的大手,挂着木屑和土渣,直接抓上梅尔茨。他还没来得及戴上手套。
简直是岂有此理!
瑞希拉住梅尔茨,使力,掺恨——狠劲拉得成年人一个踉跄。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怒道,伸手推搡瑞希——自认这是出于对自家孩子的保护。梅尔茨挣脱身去护瑞希,急声:
“老师,请住手!他是我的朋友!”
几人挣拉间,周边的孩子闻声赶来,有好事者直冲上前猛地推倒面目陌生的瑞希,又躲到老师身后。一时间,人群分立。一方是站在阳光下,被孩童和少年少女围护的成年人,一方是阴影中的两个少年。
瑞希被推进泥地里,心内怒火中烧,已开始飞速算计日后如何报复:抓些害虫扔进来。半夜砸门。放一场惑乱人心的火。去市政举报……
却听那人说:
“老师,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需要院外的朋友,因为——”
掀起上衣,腹前腰侧遍布新近的淤青淤紫,刻着咒文似的血渍,像是牧师皮埃尔回魂。
“在这,有人欺负我。”
老师愕然。孩子们目瞪口呆。
瑞希怔住。
——他见识过,所以能得知:那绝对不是牧师的真正手笔。他又深知,梅尔茨绝对不会对自己隐瞒被欺负这种事。那只能是?……
梅尔茨自己?
“他们对我又踹又踢……”
梅尔茨在撒谎。所说正是之前对自己讲的故事片段。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
“……所以,老师,我需要瑞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众目睽睽的见证之下的“唯一”,此前从未听出如此使人窒息。这两个字像一条粗长而冰冷的蛇,吐着嘶嘶信子,缠锢上他的身。瑞希凝坐在地。
老师忙上前查看梅尔茨的伤势,急道:
“孩子,你怎么不早和我说?等一会你见完院长,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
在无人在意之际,瑞希慢慢站起身。似是起了阴风吹得他阵阵发冷。他深深望一眼人群中间的魔鬼,唯恐留恋,转身将离去。
“瑞希,我送你——”魔鬼急声说,推倒了碍事的身边人。
“不用了,”瑞希头也不回,“我知道大门在哪。”
他知道大门在哪,魔鬼也是。他不曾回头,但总能感到一道湿黏的视线伏爬于地,紧紧尾随自己。哪怕出了大门,似仍随形如影……
这和一开始想的不一样!“随时能断个彻底”,何时起竟成了奢望?明明自己主导着他……言听计从是好事,但如今,若命令梅尔茨放手,他是否仍会听从?
答案的不确定性像无底深渊,细想则陷入无休止的空坠。
他低估了由痛苦浇铸的灵魂的执念。
但瑞希仍记得:
家里,有棵小树郁郁葱葱,底下埋着梅尔茨。
……
梅尔茨被老师交给院长,院长交给警长。警长带他进到“贵宾室”。目光迎面撞上亮晃晃的落地大窗:在地面望去高耸无顶的楼和树,此刻在他面前皆俯首。用脚丈量的方寸土地于俯视的眼不过一瞥。
“就是这个孩子,约翰先生。”警长说。
“带他过来。”
房间主座上,端坐一位身穿戗驳领黑礼服的老人。虽白发,但精神矍铄,鹰眼常含审视。
他的八方各守立着保镖,皆对梅尔茨虎视眈眈——有几位当真长了虎瞳。
他们是魔鬼。
梅尔茨抗拒上前。警长强迫他移步,他挣扎。
老人起身走近孩子,抬手要抚他的头——
他们是魔鬼。
在最该出手时,对自己的惨状视而不见,又在他拥有了人的一切后,贸然出现,作势要剥夺——
“保护约翰先生!”
梅尔茨刚咬上那人的指尖,就遭一股悍然旁力击飞撞进墙根,眨眼间被一根粗壮虎尾勒死喉咙和空气。
他艰难抬眼,仰见约翰被山一样的黑压压的保镖护在身后,向自己投下瞥视。
警长当即请罪:
“对不起,约翰先生,是我没能看好他。”
约翰抬起手,中指破双口,血涓流成行,蜿蜒至掌心。旁人递上手帕,他不接,却也不下令释放梅尔茨。
他问:
“你汇报称这孩子在阿卡西之外长大,是怎么回事?”
警长说:
“他被生母送给了人类女人,以履行二者之间的求子契约。但人类并不知道这是个被施了障眼法的魔鬼,以为他只是普通婴儿。所以他在人类牧师家庭长大。”
约翰同身侧人对视一眼,坐回主座。那人了然,发问:
“有人类发现他的身份吗?”
警长讪笑: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请放心,安卡先生,如果有这种情况,我们会及时‘处理’,绝对不暴露阿卡西和酒馆的存在。”
安卡叹气:
“但,阿卡西凝聚了约翰先生大半生的心血,成立之初的目的就是团结地狱的游子们,让我们即便身处异乡,也总能联络感情,共享资源。”
沉默一刻,话锋一转:
“戈登先生您蒙受了阿卡西的福祉,受其中议员的支持才当上警长。可在您的辖区内,却有我们的孩子,不但脱离了阿卡西的供养,甚至还常年遭受人类牧师的虐待。对此,您不妨说点什么吧。”
警长错愕,干笑几声,脸已白。呆口抖落词句:
“一开始这只能算民事纠纷……您们放心,这个案子已经在市政那上会了,我保证这孩子日后会——”
安卡打断:
“仍游离于阿卡西之外?”
“不、不会……”
“放开他,”约翰开口,“听听他自己的想法。”
警长听得忐忑,转眼向梅尔茨望去——
终于被虎尾释放喉咙的他,伏在地上难抑咳嗽,一边饥渴地吞饮呼吸,一边胃吃痛止不住干呕,像是将被空气溺毙,将死而奋命挣扎。
所有魔鬼都将视线投放在他身上,默然旁观这一切。他们的目光,除去警长的忐忑,皆无悲无欢,仅是注视,偶然般自高向低,仅此而已。
梅尔茨慢慢支起自己的身子——一条腿,而后是另一条,站起来,自低向高,迎上魔鬼们的目光。
一双弱小的蜥蜴眼,对上豺狼虎豹们的厉瞳。
他开口,露蛇舌:
“我……是——人——类。”
……
仲夏夜是白日的一场梦。洒满夜空的星子是它幻想中所有可能性的自己。
夜色靛蓝。
亚当·拉纳,镇上的烘焙工,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一身面包香回了家。晚餐是妻子做的炖牛肉,和自酿果酒,一如既往。
敞着后院门,夜风浸花香,徐徐入户。他们聊起七零八落的琐事。餐桌前,三张椅子空着一张。无人在意。
“砰!”大门被猛地撞开,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个人影,没能吹乱夫妻二人用餐的仪态。
人影吹进后院,在那静默了一阵,转头扒着后门冲屋里喊:
“爸,妈,给我找斧子!”
“你去给瑞希找斧子。”
“你去。”
没人动。
瑞希自己跑进屋,一会进这个房间翻箱倒柜,“哐当——”“当啷——”一会又去那个房间摔摔打打,“扑腾——”“咚——!”“砰——!”
“上次是我,这回轮到你。”
“……行。”
亚当无言以对。举着啤酒,晃晃悠悠,找来斧子,递给咋咋呼呼的瑞希。
接过斧子扭头就跑,直奔后院。样子不太对。
亚当先回屋取了烟和酒,才去看瑞希。身为人父,他舒舒服服地卧进躺椅,观自家小子一边嚷着“今天我非砍了它不可!”一边高举铁斧,直冲几周前他自己亲手栽的小树,却迟迟不落斧。
“你砍吧,没人拦你,”亚当说着,呷一口果酒,“当初可是你死活要种树,跟着我翻了几片林子才找到正正好好的小树。你砍你的,我不管。”
瑞希落斧,砍进黑土。回首望父,双目含怨。
他撇下斧子,坐进父亲身旁的躺椅,颓然,嘟囔:
“就不该种这破树……”
“喝点?”父亲递来一杯紫黑的水。能嗅见水果芳香。
瑞希白父亲一眼:“我有脑子,不喝酒。”
最讨厌会使人变得不清醒的东西。
亚当大笑:
“你想多了。这不是酒,是果汁。”
瑞希出了一身汗。果汁的杯壁也在发雾流汗。他仰脖灌下大半杯,突然一个激灵,剩的半杯被一下甩泼见底。
瑞希破口大骂:
“你这个死骗子!这是酒,而且酿得好差——”
亚当憨笑:
“人在不清醒的时候,才能想明白事情。”
少年身体第一次遭遇酒精。他陷进躺椅,引以为傲的理性已飘然奔月而去了。仍不忘变着花样地骂父亲。
亚当不以为意。灌下一口酒,似是自语:
“今天和你那个朋友玩到这么晚。”
“谁说我是和他一起了?”瑞希愤然,一股子冲劲和刚才叫嚣要砍树时一模一样,“以后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玩得好好的,怎么了?”
“他!他——他……”
……他太“黏人”了?
说不出个所以然。
亚当不附和,沉默喝酒。
“想不起来了,”瑞希埋怨,“都怪你非得骗我喝酒。”
“唉,确实是我的不对。”
人父擦燃一根烟,递给儿子。自己口中已燃着一根。
“来一根吗?就当是陪你老爸的。”
瑞希不甘心自己一个人挨熏,接过烟,誓要熏死亲爸。酒壮常人胆,他似是忘了自己从来没抽过烟,刚吸一口就被烟雾呛迷眼睛,一吸气,又呛紧嗓子,止不住地咳嗽。趁机猛吸一口——
好晕?!瑞希瘫进躺椅。头撞了墙似的发晕……
不知是因为烟?还是酒?或是烟酒迷乱了夜色,夜色又沉醉了他?晕乎乎,像漂在海上随波逐流。尽管他从没见过海。
梅尔茨肯定也没见过大海。
那小子的过去,自己最了解了……但他未来能去看海,因为他从红房子里走出来了。他会去上学、工作,接触好多好多人……嗯,真不错,独立起来了。而后,好多好多人会接触上梅尔茨,和他握手甚至拥抱……手汗湿混交融,黏黏腻腻,他的手却勾上自己……呃?
突然酒劲上涌?——瑞希扶地干呕,但没呕出东西。胃一阵阵地痉挛,急于排空……什么?合不上嘴,咬牙切齿,只呕出泪。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狼狈了?
——不,只是洁癖。
……
可是那些手真的让人想吐!
别再跟着我了……
——好吧。是的。是的。对。
我在乎你了。
你不会听见。
所以,还我自由吧,求求你——
抬眼,见夜色中一棵郁郁的黑影无声地摇晃,鬼气森森,似魔鬼狞笑。
从地上爬起身,顶着晕眩,到树旁抓起斧头,作势要砍——
砍进纤弱的树干,使劲拔出斧,再一挥,擦过树身挥进土。
“就算你砍断树干,它也已经生根了。”父亲说。
“那我就掘了它的根——!”
跪坐在地,用手去掘树根,抓上一手黑黏的土渣。不在意,仍掘。但区区十指怎能敌得过当初栽种时,他精心用铲填实的苗坑?
“你要是真想拔掉它,我去给你拿铲子。”
“不行,我得亲手……”
“……瑞希,你醉了,回屋休息吧。”
“不行,必须是今晚!”
他醉了,但仍足够清醒以至于自知:
等到明天,太阳一出来,他就永远地失去掘土的力气了。
仲夏夜的星空闪烁着白日的无数种可能。但唯有一种落了地,生根、抽芽。它会挺过灼灼烈日、厉风骤雨,一直长大。
好似濒死的人,遇见一只肤红软热的援助之手,便紧抱住它,死死地啃、咬、嚼、咽……蛇的啃噬,缠绵在余味——细软的小牙叮一口,丝丝入骨的是那毒。
多么腥甜的一尾小树。
受深埋地底的爱意滋养,思念的眼的凝视浇灌,因果难舍、病药难分般笃定:
它、会、一、直、长、大。
天白亮而混浊。今天是个见不到太阳的亮阴天。
拉纳家的后院里,一地乱花皆垂首。昨夜的那场骤雨来得太猛烈。
一棵细弱小树,立于花丛中央,树根裸露在外,身子歪斜,曾在狂风骤雨中飘摇欲坠。但如今它歪得坚实而笔挺,扎根向了更深处,茂密的绿叶被暴雨冲刷明净。
又抽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