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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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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当空。比夜更黑的林地里,一树乱枝间藏了两只鸟魔鬼,叽喳着:
“来这之后我胖了十磅,伙食太好了。”
“还说会被捕猎,结果也不常见谁来打猎。”
“那是因为该隐生病打不了猎,你应该庆幸。”
鸟嘴嘎嘎直笑:
“希望他别死也别好!”
响起沙沙声,却没有风吹过。两只鸟瞄了一眼树下,不见人影,便也不再在意。悠悠闲闲晒月亮呀,今夜当好眠:
“晚安,兄弟。”
话刚落,随着“砰”一声巨响,身侧兄弟炸开了花,爆出的热血溅了自己一身——来不及反应就飞上了高空,狂甩着翅膀往下一看,只见一只枪口黑洞洞——
“砰!”
翅膀烂碎,坠地了。沉稳的脚步声走近。在地上蜷缩着的魔鬼鸟眼圆睁,视野被人影所覆,眼见那抬起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你……你是……”魔鬼不敢置信,尖声叫道:“梅——”
“砰!”
射烂了死寂。
今夜,“理想国”内哭嚎惨叫声不绝。魔鬼们,长翅膀的在空中胡飞乱窜,有蹄子的在地上猛蹬狂飙,躲进了洞里、树上、溪旁,却怎么都没躲开那一杆长枪。惊声四起:
“为什么?!明明该隐昨天才来过——啊!”转眼又落地一具温热尸体。
一堆一堆的魔鬼尸体,在大地上连成一片一片,流水洗不去一溪的红。呻吟呜咽声在幽夜里飘荡,哀然问着:
“为……什……么?”
为什么是夜晚而不是白天,为什么是梅尔茨而不是该隐?——
一切皆是致命的第一次。
满地哀吟的尸体中间,梅尔茨持枪凝立,手中枪管炙热烫手,但月光冷人。他无声地抹去眼泪,又流出新的。枪脱手坠了地。梅尔茨低头用手盖上自己的眼,也遮上了满目的尸体涂地。
此刻,是瑞希瞒着他来此地打猎,却中途昏倒,从此昏迷不醒的第三十一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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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威根的中央大街上,人群熙攘。一个打扮平凡的兽瞳青年,边随人流走动,边伸脖张望街两侧的店铺,不时就停下脚步凑上前问:
“老板,招工吗?”
被拒绝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后,他长叹一口气,转头拐进了一条硫磺味的小巷。而后,推门而入,与酒客言说:
“老板死了,工作没了,饿了半个多月,妈的,再这样下去只能卖火柴了!”
听者更气愤:
“你有我惨?我刚辞了工打算去‘理想国’,结果就听说进去的都被杀得差不多了,那就回来继续干活吧,结果就说我有‘反动’的黑历史,所以不能要我?!”
叫嚷声吸引来了旁人:
“等等,你们也是……”
“我也——”
把酒言恨,最终都落于同一句诘问:
“妈的,梅尔茨到底在干什么?!”
“妈的——梅尔茨到底在干什么?!”
会议厅内,有工厂主愤声吼着,手里的文明杖几乎要敲到身旁安卡的脑袋上。长桌两侧,一众人焦灼:
“安卡,那个人类都已经昏迷不醒了,梅尔茨反倒更猖狂了!”
“安卡,你拿什么来赔工人罢工给我造成的损失?”
“厂里有人恶意纵火,安卡,你怎么给我算?”
“安卡……”
主宾位上的安卡,面对这一声声质询,心怦怦乱跳,他看着这群被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老爷们,冷静地说:
“梅尔茨会反扑,是因为他还抱有希望,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却被打断:
“你拿什么让我们等?你自己有什么可失去的?”
“既然如此,”安卡一拍桌站起了身,面对众人说,“我个人有一个办法,最快一周就能免你们烦忧。”
有人质疑:
“你拿什么保证?”
安卡说:
“我无法保证。确实,我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但你们呢?”
有人急迫:
“真有办法就别憋着。”
安卡闻言却笑,突然冒出的一声笑,夹着哼声和快活的笑气,而后连成一串笑,像正目睹一场喜剧。盯着他的所有人,面面相觑,都沉默。
安卡自顾自地笑了好一会,才清咳几声收敛了笑意,而开口对众人揭晓:
“用尽你们所有的想象力,制作一个‘天使’吧,就像他当初逼迫我寻找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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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希陷入昏迷的第七天。
得了千金的医生,还有着良心,把钱悉数退还给了梅尔茨,并劝说:
“没有必要再进行手术了……愿撒旦保佑你们。”
重金悬赏来的术士们,被奉为座上宾,念念有词地摆弄起破石头烂碗,或指着天上的月亮说:
“梅尔茨先生,等火星结束逆行之日,您的爱人就能醒来了!”
从此,梅尔茨开始仰望起夜空中那颗晦烁的亮点。仰望,却瞪视。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用人间的火器瞄准它,射出一记含恨的巨响。
而后,太阳照常升起。
梅尔茨信起神,载于正经圣典里的,三位一体的那位无上的神。俯首听取经文,晨祷、晚祷,凡事谢恩:
“天父,无论今日遇到什么,都愿相信这是您允许的安排。我当尊崇您的教诲,爱人如己、节制私欲、践行公义——阿门。”
虔诚地闭目,双手合十。“阿门”之后,是暗地里心在叫喊:
只要能救下瑞希,我不介意再犯下更多罪。
在瑞希昏迷的第十三天,梅尔茨设陷阱捕获了一只死神。废弃仓库里,那瘫在墙角的手下流干了全身的血之时,梅尔茨走近另一旁法阵里的受困死神,恭敬地行礼:
“死神阁下,感谢您的现身。”
死神急切地朝墙角那张望,冲梅尔茨喊:
“那个魔鬼都要死了,你在干什么?!快放开我,让我给他安息——”
“死神阁下,”梅尔茨无动于衷,向其躬身道,“请您前来,是有要事所托。请告诉我,该为您献上何物,才能让您赦免一次本该发生的死亡?”
说话人的身边围守着一圈人,但无一人在意角落里那流干了血却仍呻吟着的东西,是否还能被称作为人。目睹了这一切的死神,沉默地握紧了镰刀。
梅尔茨说:
“死神阁下,我的爱人他……”
“你杀了我吧,”死神说,“所有生命皆平等,我是不可能为你这种人渎职的。”
又说:
“我已经看见了你的结局,在生死——”
话未完,只听见刀出鞘,心脏就被利刃刺穿。地上便又多了一具尸体,死神的尸体。
梅尔茨从那冷尸中抽出佩刀,用白手帕擦净了刀上的金血,叹道:
“有形之物皆会死,连神也一样。”
阻碍他和瑞希见面的有形之物,任何一切的,都该死,哪怕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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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守在瑞希床边的梅尔茨,就那么坐着,空望着,至耗干了精力才像布娃娃一样瘫倒进眼前的床。而后在凌晨惊醒,继续守望瑞希那在月光下惨白的脸,像守着一具不会腐烂的尸体。
火星停止逆行的那一天,瑞希仍未苏醒。仅靠轻微的吞咽反射维持进食的他,皮肉陷出骨的形状。越发地轻,排出的污物也越发地少,像一张薄人皮包着一口气,每呼出一点,离死就近了一点。
梅尔茨放弃了希望,同时想好了自己的死期。日夜的守望继续。
在他被瑞希推醒时,睁开眼以为自己看见了梦,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盯着梦看。瑞希看见他这副模样,嗤地一声笑出来:
“你就是这么迎接‘死而复生’的伴侣的吗?”
梅尔茨不敢言语,唯恐触碎上天恩赐给他的梦。
“小蛇,是我呀,”瑞希掀开被子,慢慢地跪立起身,伸手掐上梅尔茨的脖子,“我回来带你一起上路……哎呦——”却一个没站稳,倒进梅尔茨的怀里。
怀里的人很轻,但有着重量,他有微弱的鼻息,笑着的,肌肤相贴的。
活着的。
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梅尔茨紧紧地抱住了他日夜守望的爱人,哀声哭诉:
“瑞希,我很想你。”
怀里的瑞希贴上他的脸,轻轻蹭着说:
“我爱你。”
梅尔茨怔住许久,面色惶恐:
“不,求求你,别说……”
相识八年,瑞希从未对梅尔茨说过爱,哪怕梅尔茨爱得小心翼翼,哪怕二人早已行过爱之实。瑞希却又说:
“我也爱你。”
梅尔茨已经泪如雨下:
“求你别再说……请像从前那样随意处置我吧,只要你能留在我身边……”
梅尔茨抢过一旁床柜上的水果刀强塞给瑞希,哀求道:
“求你带我走吧,瑞希,带我一起走吧。”
瑞希接过了刀,却一甩手把它扔到了地上,在梅尔茨慌了神去看时,强扭过他的脸,盯进他不安的眼。背对着月光,瑞希的眼睛发着亮,他说:
“小蛇,还记得我们的契约吗?”
望着这双蓝眼睛,梅尔茨呢喃:
“记得……”
瑞希说:
“你会绝对服从于我的话的,对吗?”
梅尔茨说:
“对。”
瑞希笑,像得逞,像贪欢,唯独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他在梅尔茨怀里蜷着,说:
“我得死,我就要你永远记得我。听好——”
梅尔茨眼见瑞希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别给我续命。”
瑞希伸出两根手指:
“第二,锁魂也不行,我不想当你的宠物。”
心中想法被看尽,梅尔茨瑟缩地躲开对视,却被瑞希硬掰了回来。被人类的蓝眼睛正盯着,蜥蜴的瞳仁颤缩。
瑞希轻轻地笑,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说:
“最后一个命令,听好——”
瑞希揉着梅尔茨发了汗的黑发,似宠溺地叹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蛇,好好活下去。”
听了这句话,梅尔茨被刻了名的胸口开始发痛。他一下子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瘫进椅子里不声不响,脸色惨白得像一缕孤魂。瑞希环抱上这样的梅尔茨,在他不曾再举起的臂弯间蹭着,期待地问:
“你会答应我的吧,小蛇?”
“嗯。”一声由梅尔茨发出的细若蚊虫的音,像只是被哭喘带出的杂音。
瑞希心满意足地合上眼,陷进梅尔茨的怀里,叹道:
“小蛇,我好累呀。”
凌晨的病房里,月光冷人,照一双凝滞如尸体的人。窗外有蝉鸣,屋内死寂。许久之后,有人悄语:
“小蛇,我好困……”
而后,屋内再死寂。
一直到天亮,到蝉不再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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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希死在了昨天,梅尔茨活到了今天。窗外日暖月寒,而房中的他凝如死尸,紧拥着另一具尸体,这是第一天。
被椅子支撑着才没有倒地的梅尔茨,拥着死去的瑞希,不曾放手。贴得近,他看见瑞希脸上生出暗紫色斑块,像吻痕。瑞希开始变酸,像发了脾气。这是第二天。
瑞希开始变大,这是第三天。
越来越大,像要把梅尔茨吞进怀,这是第五天。
瑞希变得*?…“#——¥?”…&#?睁着眼睛,伸出舌头诡异地笑,黏在梅尔茨身上,这是第?…(@#*天。
直到手下因多日联系不上梅尔茨,强行闯进宅邸。来人推开门,被扑面而来的腐臭熏得掩面,赶忙冲出屋喊来了更多的人。
他们强行撕开了相拥的两人,为目光呆滞的梅尔茨擦净脸。他们喧嚣而急迫,梅尔茨被这些人一左一右地架起胳膊拖下了椅子,一双腿仍僵得屈膝拖地而行。
梅尔茨被移进了担架,听着呼唤医生的乱声,又被七手八脚地揉捏起僵硬的肌肉,但他的心仍死着。惨白的脸上,双目越发涣散。
梅尔茨听见他们噪闹地说着什么,但这些声音还来不及被脑子理解成话,就已经被忘记了。他像是被留困在瑞希死去的那一晚,人生也早在那一晚就结束了,如今的命是主强加给他的,生命的债。
主说:好好活下去。
他会活下去,肉躯天然懂得遵从主的命令,心跳、呼吸皆乖顺,但他再不会好起来了。
从此,在梅尔茨眼里,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能帮他去见瑞希的人,和阻碍他去见瑞希的人。
他听见身旁有人说:
“你们先不要告诉先生,安卡说他找到了天使,能救该隐。”
担架上的梅尔茨一把拽住说话人的衣角,声气微弱地说:
“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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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从未见过天使。从未亲眼目睹,从未有所耳闻,日夜向其祷告,却从未得其应允。
但梅尔茨见到了天使,坠落于废弃教堂,全身发着光芒,同正典记载的一样,有着四只翅膀、四张不同的脸,和密密麻麻的人眼。它很高大,梅尔茨须仰望,它凝滞不动,如舞台装置。
安卡站在圣坛之上,天使之下,身穿洁白长袍,手持一本圣典,而开口说道:
“是我先发现了坠落于人间的它,所以,由我来担任它的引述人。”
安卡高举圣典,向台下虔诚跪坐的梅尔茨发问:
“它问:梅尔茨·拉纳,你所求为何?”
梅尔茨低着头沉默许久。
安卡又问道:
“梅尔茨·拉纳,你所求为何?”
梅尔茨抬头呆望向天使,同那些密密的眼睛对视,开口却是反问:
“你一直在天上看着吗?”
安卡强硬地:
“不得无礼。”
梅尔茨又低下了头。他合上了双眼,似睡着一般呢喃着:
“求您杀了我吧。如果是您的话,他应当能理解。”
安卡怔住,这和他预期的回答相去甚远。梅尔茨竟不求瑞希能复活,只求自己能随死。
俯首的梅尔茨并没看见安卡的怔愣,他的声音似回忆悠远:
“死亡是无法避免的,但我们有着永远。明天并非希望,唯有死亡才是,因为死亡过后,是下一世的再见。”
忽然,梅尔茨抬头死盯着天使,恳切发问:
“您能杀了我吗?”
安卡说:
“它拒绝一切此类请求。”
梅尔茨站起了身,仰面看着安卡说:
“你能杀了我吗?”
安卡皱皱眉头说:
“我是不可能这么对你的。”
闻言,梅尔茨一步一步踩着台阶走至圣坛之上,同警惕起来的安卡,和仰望也难尽其形的天使近在咫尺。梅尔茨抽出佩刀递予安卡,问道:
“就当是为了惩罚我和他的罪,你们可以杀了我吗?”
安卡沉默,并没接下那把长刀。梅尔茨仍举着刀,刀刃向外。安卡的答复是沉默。突然,梅尔茨抬刀向安卡挥去,躲闪不及的安卡仰倒在地惊坐起,却见梅尔茨直一刀刺进了天使,而后那只握刀的手松开,垂至身侧。
梅尔茨俯视着地上的安卡,沉声说:
“抱歉,我仍不为自己所犯之事感到抱歉。”而后,他笑了起来,又说:
“但衷心恭贺你的胜利。”
安卡的脸火辣辣地疼,在后生的凝视下,他竟一时难以爬起身,只听见梅尔茨又说:
“既然你们无法赐予我死亡,这一切于我也已无意义。我会永远离开阿卡西,名下的人员、资产要如何处理,一切随你。”
说完,梅尔茨不再多看安卡一眼,转身离去。那把被阿卡西旧主赏赐的精美佩刀被他留在了身后,随他的过去一起。安卡怔望着梅尔茨走下圣坛,身影在台阶上一步步低去,直至他推开大门,又被门遮上,随着门关的一声轰响,彻底消失不见。
安卡连忙爬起身,在地上的水泊中看清了自己的脸:
倒十字瞳仁之下,自眼睑起,淌下一条笔直的血线,像魔鬼的倒十字架被硬生生改画为了侍主的正十字架。
像一笔刻在脸上的,来自梅尔茨的嘲讽。
自这次之后,安卡再也没见过梅尔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