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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地狱,罪赎,我和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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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希死后,梅尔茨永远地戴上了白手套,和世间万物总隔了层距离。离开了阿卡西,他便失去了定所,瑞希的墓成了他在世间唯一的家,只是窄得再容不下他。
每天清晨,梅尔茨会为瑞希献上一捧沾着朝露的花,然后跪在墓前,用手帕擦去碑上的灰,再道一声早安。他会在这人世里走走看看,将一天的见闻在暮色中说给瑞希听,以一句话作结:
“我又好好活过了一天,就像你嘱托我的那样。”
瑞希的父母并不知晓自家孩子的死亡。梅尔茨为瑞希代笔,每个月都寄信回家,并附上不菲的一笔笔钱。在信里,瑞希活得自由恣意,事业风生水起,新婚妻子也诞下了一双儿女,家庭和睦——
这是梅尔茨为瑞希续写的人生,没有魔鬼,没有‘肃清’,没有苦痛,只有权威的幸福。
人类易逝。送别了养母和瑞希的父母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谁是梅尔茨的牵绊。飘荡在人世里,像只孤魂野鬼,心心念念的是往生,却被一句话困在了今世。他携着骨灰盒游历世间,疯子一般边走边自言自语,把一切讲给失语的瑞希听。
在日出之时的山巅上,梅尔茨遇见了同样游离于阿卡西之外的维特·斯佩克特,再相见,维特先笑道:
“我记得你,被人类牧师收养的小魔鬼。”
维特瞧着梅尔茨手中的骨灰盒,说:
“这位就是瑞希·拉纳吧?”
刚说完,梅尔茨就将瑞希藏进怀里。
维特笑:
“别这么见外嘛。”
梅尔茨和瑞希在崖边坐下,日出盛大,喷薄而出的霞光烘照着同天一色的池,在粼粼的波光里浮涌。梅尔茨摩挲着膝上的骨灰盒,对瑞希说:
“这里是天的尽头。”
维特在梅尔茨身旁坐下,一同望向像是触手可及的红日。天地广阔,静谧无声,遇见了万色和风。迎着霞光,梅尔茨虔诚地将瑞希举起,与朝日相对。
维特说:
“我听过你们俩所有的事迹。在我书写的所有故事里,我还是最喜欢你们的。”
梅尔茨和瑞希沉默。
维特轻轻地说:
“因为你们的故事不会有结局。”
“……”
维特说:
“你想见他吗?”
梅尔茨说:
“我答应了他要好好活下去。”
维特笑:
“走马灯可不算死亡。”
梅尔茨盯向维特:
“你要我主动去死?”
维特迎上梅尔茨的视线,笑眯眯地说:
“你不会死,而是活在走马灯的幻境里。——永远都能看见他,其实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对吧?”
梅尔茨同瑞希相拥,遥望日出,不再理会维特。
“这是一个死神告诉我的方法,”维特说,“被生抛弃,却也逃离了死,并不算违背他的遗嘱。”
梅尔茨说:
“我并不想逃离死,唯有死能让我们再相遇。”
维特摇摇头说:
“你并不会一直被困在生死之间,在这期间,只要有人叫醒了你,你会立马死去。”
又说:
“就好像你睡了个觉,而后被路过的谁随手杀死了一样,这并没有破坏你们的约定,不是吗?”
太阳升上来了,把梅尔茨照红。他在朝光里沉默。
维特看着梅尔茨,他那被多年的奔波磨粗了的脸,和爬着皱纹的眼。维特叹了一口气,起身扔下话: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而后离去了。
浴霞而出的朝阳慢慢升脱了红色,到天边亮白,到它高挂天际射出的光喧闹刺眼时,梅尔茨对手中的瑞希道了声早。维特已经不见了,连风也寂静,梅尔茨按着骨灰盒的角,来来回回地像是焦虑。
过了许久,他带着瑞希下了山,山路陡峭,梅尔茨抱紧了爱人。在山脚他发现有人歪躺在树下,走近一看,是疼得龇牙咧嘴的维特。
维特见了他,笑道:
“能帮我一把吗?我摔下树了。”
梅尔茨把瑞希放到一旁,把维特的身子扶起坐靠上树,又用树枝做起夹板。维特说:
“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看来你我还是挺有缘的。”
梅尔茨没说话,沉默地给维特的腿安上夹板,维特说:
“谢谢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报答你。”
闻言,梅尔茨站起身,将瑞希藏进了远处的灌木丛里,而后走至维特身前,坚定地悄声问道:
“死神当初都和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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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瑞希的死亡,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不算长,阿卡西仍在,仍奉安卡为主,也不算短,汽车开始取代马车,“梅尔茨”早已被遗忘,连茶余饭后的闲谈都不会提起他。新一代的魔鬼,过得比祖辈们都要好,视阿卡西如今的安宁为理所当然,做派张扬却胆怯。
因此,梅尔茨决定在这一代里寻找能对自己下手的魔鬼,——不至于记得一切而恨不得杀死他,也因涉世未深,或许连刀都拿不稳,恰好能留他一口气吊着命,好陷进走马灯的循环。
梅尔茨开始在酒馆里寻找这样的人。来这的人络绎不绝,所求却无非钱财、功名,和爱。一个贪婪的人类对无能的魔鬼同时索求这三样,魔鬼唯唯诺诺,不敢拒绝,用发着抖的手签下了大名。梅尔茨在他身后窥视着,内心笃定这样的手肯定握不住刀,配自己正好。
刚想走近看看,冲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家伙直撞进梅尔茨的路,又扬长而去——史迪·格里耶,独来独往,新贵里最乖僻,直遭人唾弃。梅尔茨向史迪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青年在酒馆角落低头发着呆,身形怯懦。
梅尔茨动了心念。
如果是史迪的话,必定忍不了自己的契约人另找魔鬼立契。恨是好的激励,伤害了这名人类的自己,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史迪追杀吧?
但史迪哪会有杀同胞的手段呢?干净得像张白纸,身上落了点灰都得埋怨一通。
思及此处,梅尔茨躲进人群窥着角落里的青年,见他回了神慢慢地站起身,见他在酒馆里乱窜寻不见门,在他慌张无措时无声地走近,友好地招呼道:
“你好……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挑拨离间:
“你的契者呢,就这么把你丢在这不管不顾了?唉……‘酒馆会吃人’可不单单是句俚语。”
梅尔茨顺理成章地被酒保发现并驱赶,而随手对青年设下陷阱:
“若是以后你有需要,我愿意不计代价地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青年攥紧了同史迪的契约,望着梅尔茨的离去,皱着眉沉默。
此后,梅尔茨仍是一天一天地活着,但多了期待。还未被杀,他就沉浸在了回忆里,像是求之若渴、迫不及待。四十年来,他同瑞希走遍了世上的万千条路,可最令他心往神驰的,还是如今这一条死路。
那位名为阿尔的青年一联系上他,他就不遗余力地展现出真诚和关切。被乖张的史迪折磨过的契约人,哪受得了这架势,当即就将心话全盘托出:
“梅尔茨先生,事到如今我才发觉,自己只是被外界裹挟才求起功名,可内心的真正声音早就模糊不清了。”
梅尔茨笑:
“但它一直在,不是吗?被你忽视的声音,总会先你一步对外界说起抗拒。”
阿尔叹道:
“可我真的不知道该……”
“去地狱吧,”梅尔茨说,“魔鬼们从不茫然于内心,因为分娩我们的穴口会告诉我们一切。下地狱,向她发问吧。”
阿尔怔住,话被他说得磕磕绊绊:
“可、那可是地狱……”
梅尔茨握上阿尔那在桌面上纠结地蜷起的手,声音温和地说:
“身为你的契者,我会保护你的。放心,我和史迪·格里耶不一样。”
阿尔目光躲闪,梅尔茨趁势追劝:
“你已经得到了你曾索求的一切,但事情反而更糟了。你会功成名就,可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人生短短几十年,你还打算为无关的外人浪费多少时间呢?”
听过了这段话,阿尔不再犹豫。
签下了大名,签下了大名,签下了大名,一式三份。
契约被走进包间的侍者收走后,阿尔看着桌上的骨灰盒,疑惑:
“您为什么一直带着它?”
梅尔茨瞥一眼阿尔,边用白帕擦着裹了手套的手,边说:
“他叫瑞希·拉纳,是我的主人。”
“呃,”阿尔干笑,“就是契者六诫里契约人的意思吗?”
“是的。”梅尔茨说,而后沉默。阿尔也识相地不再多语。
梅尔茨一直随身带着瑞希,奉其为主,就像自己叼着项圈绳的犬一样四处走动。直至临死的前一刻,仍如此。
奉主的人生简单而幸福。尽管他害得阿尔几乎死在地狱里,却不在意——在史迪发现了真相愤恨地刺伤他时,他难抑激动,脱口而出:
“谢谢。”
史迪把梅尔茨扑倒在地,爪子锢住他的喉咙,举起匕首就要往他的胸口刺去。“等等……”梅尔茨说,掀开衣服露出新刻了名的左胸,乞求:
“避开这名,好吗?”
史迪看着一笔一划刻就的“瑞希·拉纳”,胃里翻涌上恶心,避开那名也避开了心脏,一刀刺进梅尔茨的右胸。
——好痛,好烫,好幸福。梅尔茨对史迪说:
“谢谢你。”
失血令梅尔茨昏了过去,身子蜷着状若死尸。他再睁开眼时,沙漠里刮着风沙,沙石吹进伤口,粘黏上血磨着疼。梅尔茨胳膊拄着地,爬起又倒下,爬起又倒下……他尽了全力坐起身,抱上瑞希,身子抵着一旁的巨石将自己支起,顶着风沙和眼前漫起的黑星,向远方的山洞蹒跚而去。
或许地狱有情,怜惜这垂死的孩子,大风转了向,推着梅尔茨的后背让他足下生风,仿佛一眨眼就来到了山洞里。梅尔茨瘫靠在洞壁上,颤颤巍巍地从内兜掏出同维特的一纸契约,用火柴点燃了它,并吟诵起:
“死是注定,但今日我抗拒这注定……因我已将自身之命押于他者之处……死神啊,死神,不要来找我,去找那荒淫无度的买命人吧。若你不甘,但告诉你,他的真名为——阿斯蒙蒂斯。”
一团火熊熊燃烧着,很亮,很烫,劈啪作响,照得梅尔茨的脸上红光跳动。在扑面的温暖中,梅尔茨合上了双眼,安然地微笑,许久,许久,都没有再睁开,直到火颓弱,直到血凝滞,直到一切又被黑暗吞噬。
魔鬼脸上的笑恒久而安宁。
他终于得偿所愿,被困进时间的幻觉里。
无限循环的二十四年二百七十天十八时四十九秒……
十六年的痛苦,和八年的极乐,而后一切死寂,再睁眼是另十六年的痛苦,期盼着后八年的极乐。
永远无法抵达终点。
因为那从来都不是终点,他早已拒绝了终点。
义无反顾地陷进爱的柔肠——
没有边界、单侧曲面、始终往复,
名为“瑞希·拉纳”的无限循环……
……
……
……
……
……
……
地狱炎炎,晦天不见星月。一介修行中的原初灵魂,哼着歌骑着牛,在沙漠里悠哉悠哉,歌是胡编的,牛是猎来的——好像也叫魔鬼来着?
夜里的空气冻人,他裹紧了皮毛大衣(自制),寒意仍刺骨。身下的老牛鼻头上挂了冻霜,哀声求道:
“祖宗啊,能不能让我歇会了?累死我你也好不了。”
他伸手一指前方说:“看见了吗?前面有个山洞,进去避避风。”又蹬了一脚老牛,“你走快点就热起来了,不想冻死就赶紧走。”
苦了这老牛,饿成皮包骨了也得服侍这祖宗,不然就得挨鞭子。它故意行得颠,希望能把他摔死,却没成想他一把抓紧了两只牛角,快活地笑道:
“再快点!再快点!”
他在山洞里生起篝火,火光亮起来才照出洞里躺了一个死人。看见尸体的那一刻,他猛然头皮发麻后背发冷,惊恐,却似哀伤,更觉烦躁。他狠踹了尸体一脚,跌出一个黑盒子把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捡起,打开,定睛一看——
白花花的一盒骨灰,惊得他失了手盒子掉地,骨灰洒了一地,而他恶心莫名,扶壁干呕。
“……瑞希?”有人轻声说。
他回头看向说话人:
“你没死啊?”
那人半身衣衫都浸了血,气若游丝:
“瑞希,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凑近看着那人说: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幻觉了?”
那人抚着心口,笃定地说:
“你是瑞希。”
他笑:
“我又多了一个名字?之前还遇见过人叫我该隐。”一叉腰说:
“我不管咱俩之前有什么过节,都不许再提前事,我现在可是修行人,要攒善工,好转世。”
一说起来就没完:
“上帝老头之前让我选,在直接下地狱,和修行后有可能上天堂之间选。”
颤抖的声音不敢置信:
“你选了……天堂?”
他大笑:
“我选了人间!——人间才是最有意思的!”
又凑近,盯着那张挂着血狼狈不堪的脸看,兴奋地问一个濒死之人:
“这位先生,你会选什么?”
那人呼出了最尽力的一声笑意,弱声抖着:
“我也以为人间最好。”
人间才是他们的天地。
人间才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他们会在人间再相遇,写着一篇篇没有结局的故事。有爱,有恨,或许也有生离死别,但唯独不会有麻木和空虚。像日月行过每一日的天际,书写了名为日常的“奇迹”。
以爱为柴薪,灵魂的欲和火永不灭。
我们下一世再见。